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弹奏音乐给人听,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qíng。
不过如何去弹奏呢?我们并没有乐谱,也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去购买那种奢侈的东西。于是在千禾的鼓励下,我们两个每到周末或共同缺席的日子便跑去市立图书馆,去搜寻各式各样的乐谱。书包里装了白纸、直尺与铅笔,我们面对面坐着,在图书馆最里面的角落里,趴在宽大而冰冷的木桌上抄写乐谱,千禾用直尺打出五线谱与小节线,而我则将音符飞快地誊写在上面。誊满乐谱的纸张被千禾按照顺序粘贴在一起,很快,我们有了一个厚厚的大本子,由千禾妥善地保管起来。
千禾的身体不好,以往不在学校的话必然是在家中休息的,现在由于我的缘故,经常向外跑。千禾母亲虽然不赞成,但是面对千禾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不过天气冷的时候,非常容易发烧的她是被严禁外出的,没有任何余地。
到了天气冷的时候,我们躲在她的卧室中,试着练习那些曲子,千禾的学习桌上铺了一层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她从小到大的各种值得纪念的照片,十分可爱。望着千禾们可爱的笑容,我怀抱着温柔的qíng绪在玻璃板上练习着弹钢琴,渐渐地,我开始能够弹奏出整段简单的曲子,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儿童钢琴版本的《欢乐颂》,经过简化,而且曲调简单明快,我们都十分喜欢。
而就是在第一次完整地弹奏下这首曲子的那天,我发现我的能力其实远远不止如此。
“真好听啊。”那天弹完了《欢乐颂》,千禾陶醉地说道:“简直无法形容。”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是真的。我好像被琴声带走了,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什么也不剩,只看到很明亮的白色光芒,好像是女神的白色长裙,白光褪去之后,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从小婴儿的时候开始,一点点长大,被爸爸妈妈牵着手走在院子里,第一次背上红色的书包,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头上带着蓝色的头带……不知道为什么会浮现出这些画面,但是非常感动,感觉到非常非常温柔的qíng绪……”千禾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微笑着说道。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十分惊讶。
明亮的白色光芒、穿着长裙的女神都是我的想象,不过听到《欢乐颂》时很容易产生如此共通的想象。而后来,我一边弹着一边看着玻璃下千禾的照片,脑子里都是千禾小时候的样子,婴儿的样子,学走路的样子,背着红色书包上学的样子,以及扎着蓝色头带穿着运动装要去参加运动会的样子……
我的音乐,能将我弹奏时产生的想象,完美地传达给听到的人。
就像是陷入一种幻境。
在发掘出这项新能力之后,我们对音乐的痴迷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千禾甚至学会了撒谎装病不去上学,整天在卧室里和我研究乐谱,听我弹琴,不止是钢琴,我们尝试各种各样的乐器,我试着在弹奏的过程中制造各种美好的幻觉与感受,越来越熟练。
有时候我会有点嫉妒她,因为不知为何,作为弹奏者的我从来不曾身临其境地进入到我自己制造的幻觉中。
每当千禾的身体不舒服,我会制造出“我很健康”“我没有病痛”这样的感受,让她感觉自己躺在云朵中,舒适温暖又惬意。jīng神的暗示对于人体有着巨大的帮助,被病痛困扰的千禾经常是听着听着便带着甜美的笑容渐渐睡去,她睡着之后我便离开。
小学五年级开始之后,她病得越来越严重,经常发高烧,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以为只是体质不好。
那天也是一样的,千禾高烧得厉害,我去的时候,她正躺在chuáng上。千禾母亲要去上班,只好拜托我帮忙照顾。千禾雪白的面容被高温灼烧得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没有jīng神,但是见到我时,她仍然挤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弹曲子给我听吧,随便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她的玻璃学习桌。她的手瘦得像一截gān枯的树枝,平时我并没有发觉。“那里的录音机,只要按下录音键就可以了,磁带我放好了。”
之前我们都没有想过要给我的曲子录音,不过这是好事qíng,我坐到桌前,按下录音键,开始弹奏一首轻快的曲子,脑中想象着千禾睡在一朵白白的云彩上,十分温暖,十分舒适,没有病痛,我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qíng去传达着我的想象与愿望。
神啊,我希望她好起来。
是真的很希望。
大约弹了半个小时,千禾睡了,我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她时,她很罕见地不在家,没有人来应门,我失望又困惑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便是千禾的母亲来,挨家挨户地道别。
她们一家就要搬走了。
我躺在卧室里,心中十分恼恨,听见千禾母亲在门口和我妈妈说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十分沉重,我隐约听到几句“感谢你家小孩一直以来的照顾”、“不不,和那孩子没有关系的”、“也许会留下后遗症”……之类的话语。
后来问起母亲,她说千禾的病qíng突然恶化了,需要搬去大城市找专门的医院治疗。她将千禾母亲送来的厚厚一大本手抄乐谱jiāo给我,没说什么,但是神qíng十分担忧,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些乐谱也许让她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有一种被抛弃与背叛的感觉。
千禾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弹奏过任何曲子,我重新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我像一只乌鸦,在森林中畅快地飞翔与歌唱之后猛然醒悟,然后悲伤地回到了孤单的巢xué中。
乌鸦就是乌鸦。
浑浑噩噩地上了初中,又浑浑噩噩地考上了一所相当一般的高中,我的人生是一片蒙昧莫名的黑暗,我将自己越来越深地封闭起来,话稀少得可怜,仍然没有半个朋友。不会再有了,我痛苦地想,不会再有人愿意听到我的弹奏。
在我黑暗的人生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奇妙的音乐能力居然自行消退了。
十六岁的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yīn沉的高中生。
当我的手指拂过玻璃,不会有任何声音产生。
无形的钢琴消失了。
再见到千禾,是在一次多家高中联合举办的市立历史博物馆参观活动中,我看到她时,她正仰头认真地研究着一张旧照片。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一直垂到腰际,乌黑发亮,与此不相称的是她仍然雪白而瘦削的脸,几乎没怎么变过样,个头也没长多少。
不过就算变了样,我也一样能一眼认出来。
因为在图书馆宽大木桌的对面抄写乐谱的那张脸,在我弹琴时坐在旁边静静凝望我的那张脸,我看过无数次。
“好久不见。”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外的,千禾的视线并没转过来,而是继续耐心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张关于本市在五十年前地震后重建的老照片。
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而不想理睬我呢?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像一只木偶般僵硬。她又一次抛弃了我,我这么想道。
算了吧。我正转身要走,千禾突然在后面大叫了一声。
“啊啊!是你!站住不要动!”
什么不要动啊……又不是在抓小偷。
我转过身,千禾笑得灿烂,她的眼睛明亮而温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刚才和你打过招呼,不过你没回头,我以为是认错了人……”我挠挠头。
“看得太专注了,不好意思!”千禾吐了吐舌头。她没有穿校服,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
“你现在在哪里念书呢?”我问道。
“我嘛,目前休学中,是一个星期前回来故乡的,今天听说这里有各个高中联合进行的参观活动,所以跑来凑热闹。”千禾似乎尽力地表现出一种元气十足的感觉,但我仍然觉得她的身体状态似乎并不乐观,雪白的面颊,削瘦的身形,纤细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没有比小时候更qiáng壮,反而更弱小了一些。
“休学?还是身体的原因吗?今天来见到不少老同学吧……”我问道,心里有点酸涩。
“身体不好,回故乡来散散心。”千禾把额发小心翼翼地向耳后掠去:“老同学的话只看到你一个,足矣。”
还是老样子,这样就放心了。
不知道对什么放心,总之是放心了。
在与千禾重逢之后,我们恢复了联系,不知为什么她的电话永远打不通,所以只好每日jiāo换手机简讯,每天放学都看到她在校门口等我,仅仅跟着我一起回家,走上一段路,说说话,或者在远离学校的饮品店喝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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