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塑匠对藤淮安说:“大王下令要屠尽县城方圆数十里之人,我放你走路不难,但到处都是见人就杀的乱兵,你一介书生,手无缚jī之力,能逃得出去吗?咱爷俩儿在乱世中遇到一处也是有缘,你要想活命不难,只需依我所言行事。”
藤淮安心里明白这是遇上救星了,再次跪倒叩头答谢,恳求老塑匠指点活路,活命之恩,恩同再造,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老塑匠当即剥了麻子脸贼兵的衣服,让藤淮安换了穿在身上,冒充为老塑匠以前收的小徒弟,意外在此相见,被他拉拢入伙,倘若遇上贼兵贼将,只要如此应对,就可以保全xing命。
藤淮安为了活命,被迫参加了农民军,充作一名马前卒,跟着老塑匠在营内gān些杂役,他知道流寇乃是反叛,一旦被官军拿住,便是全家抄斩灭坟茔诛掉九族,遇赦不免的大罪,虽有意脱队逃回家乡,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乱世当中前途未卜,不知今后吉凶如何。
◎ 中 凶相
转眼间冬去chūn来,藤淮安跟随农民军转战各地,在营中与那老塑匠相依为命,这一老一少名为师徒,qíng同父子,不觉过了一年之久。
藤淮安逐渐发现这老塑匠是个奇人,人是好人,心肠也善,但言谈举止间偶尔显出古怪,按说乡下一个塑泥胎造神像的年老匠人,即便会些驱鬼的方外之术,又能懂得什么古今?然而两人闲谈的时候,老塑匠不经意说起李唐以来之事,皆是历历如绘,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可隋唐之前的事,就了解得比较模糊了。
藤淮安心中好奇,更以为这老塑匠非比常人,但也不敢多问,只是对其加倍敬重。
这老塑匠还有个习惯,只要是行军途中遇到千年古树,他便趁夜挖掘树下泥土,回到营中让藤淮安找来木柴,偷偷架起一口装满水的大锅,然后把挖来的泥土投到锅中,生火煮水,直到把锅里的水都煮gān了,锅底只剩下一点黏糊糊的白膏,老塑匠才仔仔细细地取出来,装到一个大葫芦里,可这种白色泥膏不太好找,年积月累仅存了多半葫芦。
藤淮安大为不解,问老塑匠师傅为何挖来泥土?煮成那些白色膏泥又有什么用?
老塑匠说:“此物称白膏水,为古时留下的禁方,等到什么时候装满这个葫芦,什么时候为师就要走了,不过现在言之尚早,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功,你切记不可对外人提及,否则祸事不远。”
藤淮安连忙答应:“师傅放心,徒弟绝不敢声张出去。”
师徒两个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可流寇四处作乱抢掠,营中贼兵少说有数万之众,人多了眼杂,天底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难保不被外人知晓,有一次让一个贼兵小头目撞见,他发现这老塑匠夜里用大锅煮那白色膏泥,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把这事跟别人一讲,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一直传到了张献忠的耳朵里。
张献忠与李自成带领的农民军,是明末最大的两股流寇,前者扰乱长江流域,后者攻略huáng河流域,官兵对其闻风丧胆,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其中张献忠尤以多谋好杀著称,多谋是心机很深,喜怒无常,对谁都不信任,好杀是指心狠手辣,他闻知营中老塑匠形迹可疑,认定是个妖人,便让部下将这师徒二人擒到帐中,打算问出底细,然后推出去砍了。
老塑匠和藤淮安毫无准备,正在营中搬糙喂马,忽然闯来一群如láng似虎的贼兵,不由分说把二人绳捆索绑,拉到中军帐内。
两人倒绑双手,跪在地上,藤淮安偷眼观瞧,就见帐下兵将各持兵刃,杀气腾腾,帐中虎皮jiāo椅上坐着一位大王,那人又高又瘦,额宽颌细,脸色发huáng,一尺多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洒,头上戴顶红缨毡帽,背后披着玄色斗篷,鹰视láng顾,不怒自威。
藤淮安在农民军中时间不短了,却只是一个小卒,从没见过张献忠的面,可是一看这架势,也不难猜出帐中这位的身份,除了被民间称为“huáng虎”的张献忠,还能是谁?想不出大王为什么突然拿下他和老塑匠,料来是凶多吉少。
果然有个头目上前陈qíng,向张献忠禀告原委,指责老塑匠是个妖人,在军中形迹鬼祟,其心必异,可杀不可留,应该把这师徒两个,一并推到帐前斩首,再把脑袋挂在旗杆子上示众三天。
那时好几个省持续大旱,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朝廷要抵御山海关外的八旗铁甲,对内不断加税征饷,刮尽了民脂民膏也还不够,国库里又哪有多余的银子赈灾,所以有人造起反来,向来一呼百应,不过这类农民起义大多是乌合之众,往往是朝起夕灭,张献忠率领的农民军也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出身糙莽,揭竿起义后率部转战南北,虽然渐渐成了气候,却始终对民间那些妖术心存顾忌。
以前的民众对这些迷信之事听风就是雨,昔日汉高祖斩白蛇赋大风,才打下了江山社稷,老百姓都相信汉高祖刘邦斩过白蛇,是真龙天子下凡,不管刘邦斩过白蛇的事是真是假,倘若没有这个传说,老百姓们未必会这么拥戴他,正所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因此张献忠最怕营中有人散布妖言邪说,扰乱军心,他也没耐烦刨根问底追究下去,只想立刻砍了老塑匠师徒的脑袋,来个杀一儆百,当即一挥手,命手下速将这两人推到大帐前开刀问斩。
藤淮安霎时间万念俱灰,砍下他和老塑匠两颗脑袋,在张献忠看来还不如蹍死两只臭虫,哪有分辩讨饶的余地,却是命不该绝,此时义军前锋正与官兵恶战,结果中了官兵埋伏,折损了不少人马,从阵前败逃下来的几员将领,跪着爬进帐来请张献忠恕罪。
张献忠闻报勃然大怒,他好杀成xing,拽出刀来要砍那几个将领,可巧张献忠的爱妾从后帐出来劝阻,这一刀挥过,竟把爱妾的人头砍了下来。
此妾貌美如仙,除了通晓音律能歌善舞,也懂些兵法,可以跨马抡刀挽弓she箭,张献忠对她格外宠爱,常令其在帐中随侍,还准许跟着谈论军qíng。
张献忠恼恨前锋不能取胜,反损兵挫锐,没想到自己一怒之下,却把这爱妾误杀了,yīn沉的脸上立时布满了杀机,揪住跪在帐中的将领抡刀便砍。
藤淮安就跪在其中,张献忠一刀一个砍过来,眼瞅着他也要人头落地了,忽听那老塑匠开口说道:“大王是做大事的豪杰,岂不知异人当有异术,老朽不才,有禁方可以让死人活转。”
张献忠半信半疑,停下刀来不再杀人,让老塑匠设法救活他的爱妾,救得活还则罢了,救不活当寸磔而死,当年闯王高迎祥中伏被官军擒获,押解到北京城中,便死在磔刑之下,千刀万剐死得惨不可言,倘若老塑匠言语不实,他就把这师徒两人剁成ròu馅,扔出去喂了野狗。
老塑匠恳求张献忠留下藤淮安做帮手,将尸身和人头置于空帐之中,以便施术救人,张献忠也都一一应允。
藤淮安万没想到老塑匠还有这等手段,起死回生之事谈何容易?毕竟这个女子身首两分,哪里还救得回来?
此刻xing命悬于一线,藤淮安也不便多问,只好帮着老塑匠,把那女子的尸身与头颅接合,就见老塑匠从葫芦里倒出些白膏泥,抹到女尸脖颈上,到夜里但听这女子喉咙中发出声响,渐渐有了呼吸,转天早上,已能下地行走,又过了两天,擦去她脖子上的白色膏泥,仅留下一条极细的红痕,看得藤淮安目瞪口呆。
一时间满营哄传,都称老塑匠是神仙,纵然是扁鹊华佗再世,也未必有此本事,张献忠同样喜出望外,对这师徒两个刮目相看,不但免了死罪,还扬言等他将来得了天下,就封老塑匠为国师。
张献忠有个亲信将领,出生入死跟随他许多年,当天攻城时被明军pào火打中,腹破肠流,抬回营中等死。张献忠让兵卒把这贼将抬到老塑匠帐内,命其再次施术救人。
藤淮安看那贼将伤得极重,肚肠子拖在外边,颜色都发青了,口鼻中出来的气多,进去的气少,随时都可能死掉,然而老塑匠却呆坐着无动于衷。
藤淮安不解地问道:“师傅,你是要先等这位将军死了,才能施展手段救他xing命?”
老塑匠面带愁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古册,说道:“徒儿,你我缘分已尽,临别之时,我也不再隐瞒,我本出在隋唐乱世,道号黑胡同,隐于门岭求真多年,又在深山仙村中盗得一卷奇书,从此隐姓埋名藏身在世间习练,指望炼出白膏水以成大道,平时只因道骨不足,埋没多年未曾脱体,身怀异术也从来不能施展,如今被bī无奈,使出起死回生的禁方,触了鬼神之忌,唯有遁隐荒山再不出世,我看那张献忠贪杀成xing,也是天道所忌,此时虽然势大,却迟早有不测之忧,而且此人没有容人之量,稍后定会动手杀害你我二人,那时我自有理会,你不管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惊慌。为师别无他物,只有这卷古书,尽载神异之术,你留在身边好生收着,今后若能学得一些皮毛,也必然有用得着的地方,只是千万记住,古卷最后一页图中描绘的深山凶险异常,不要试图去找那个地方,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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