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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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吉温正在屋里自斟自饮,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务是夺权,至于靖安司的其他事qíng,反正有元载在外头跑,不用他来cao心。所以吉温唤人弄来一斛葡萄酒,关起门来,一个人美美地品了起来。

  李泌这么猛然一闯进来,吉温吓得手腕一颤,杯中美酒哗啦全洒在了地毯上。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从西域运来,所费不菲。吉温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抬眼正要发作,却骤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兴。”李泌的声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温一时颇有点惶惑。这家伙不是被掳走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如果是被救回来的,为何元载不先行通报?他回来找我是打算gān什么?

  一连串疑问在吉温脑中迅速浮现,最终沉淀成了三个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称,他叫我副端,摆明了不承认我是靖安司丞,这是来夺权的呀!吉温迅速判断出最关键的矛盾,脸上肌ròu迅速调整,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长源,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李泌直截了当道:“兴庆宫前出了大事,阁下竟还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温没想到他一开口,问了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兴庆宫前?不是正在拔灯和chūn宴吗?”

  李泌心中暗暗叹息。这么大的事,身为靖安司丞居然浑然不觉,这得无能到什么地步?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灯楼,如今兴庆宫一片láng藉,前后糜烂,长安局势危殆至极!”

  吉温的胡须猛地一抖,难怪刚才听见西边一声巨响,本以为是chūn雷萌动,原来竟是这样的惨事!勤政务本楼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岂不是……岂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尽快调集人手,去勤王……”吉温声音gān涩。李泌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步步紧bī:“来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

  “李相,如今身在何处?”

  吉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参加chūn宴吗?”李泌沉着脸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离开勤政务本楼了,他去了哪里?”

  吉温的胡须又是一颤。他并不蠢,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离开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残局,哪里有暇旁顾?”

  “你是他的人,岂会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虚文试探,单刀直入。

  吉温听到这话,正色道:“长源你这么说就差了。在下忝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为朝廷纠劾严正,裨补阙漏,岂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问凤阁还差不多。”

  “你确实不知?”

  “正是!”吉温回答得很坚决,心里却略为怅然。他终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不可能透露给他。

  李泌道:“很好!那么就请吉副端暂留此处。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来相询!”吉温心想,果然戏ròu来了,翻了翻眼皮:“阁下为贼人所执,靖安司群龙无首。在下以长安城治为虑,这才暂时接手,并无恋栈之心——不过在下接的乃是凤阁任命,不敢无端擅离。”

  说白了,我的任命是中书省发的,你要夺回去,得先有调令才成。吉温意识到,兴庆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当此非常之时,必须要把住一处要害衙署,才能在乱局中占据主动。这靖安司的权柄,绝不能放开。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坚持呢?”

  吉温冷笑着一拍手,门外那些护卫都迅速进来。这些护卫都是他带来的,不是靖安司旧部,使用起来更为放心。

  “来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职是待诏翰林,吉温这么称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认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护卫们听到命令,一起冲过来,正要动手。李泌却微微一笑,也同样一拍手,一批旅贲军士兵突然从外面出现。那几个护卫反被包围,个个面露惊慌。

  吉温举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们要造反吗?”李泌缓缓从腰间也解下一枚印来,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厅内,两人同时亮出了两枚大印,彼此对峙。吉温拿起的官印,獬纽银绶,乃是御使台专用。今夜夺权事起仓促,中书省还不及铸新印,就行了一份文书,借此印以专事机宜之权。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guī纽铜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来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贼人掳走,中书省行下的文书里已特别指出,为防贼人利用,特注销该印——换句话说,吉温接手靖安司那一刻,这就变成一枚毫无用处的废印了。

  吉温哈哈大笑:“李翰林,这等废印,还是莫拿出来丢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qíng依然未变。吉温的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guī纽铜印,而是guī纽金边铜印,那一道暗金勒线看起来格外刺眼。

  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贺知章虽重病在chuáng,可从法理上来说,他的靖安令之职却从未jiāo卸。

  李泌申时去宣平坊“探望”过贺知章,这一枚正印顺便被他拿走了。此时亮出来,意味着他有权力“暂行靖安令事”。吉温惊骇地发现,绕来绕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属。

  “这,这是矫令!贺监已经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给你!”吉温气急败坏。李泌道:“正因为贺监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给我,若有疑问,可自去询问他老人家——来人哪,给我把吉司丞的印给下了!”

  到了这会儿,他才称其为“吉司丞”,真是再嘲讽没有。靖安司诸人,早看这位长官不顺眼,下手毫不客气,劈手夺过官印。那几个护卫丝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边。吉温面如死灰,没了中书省文书的法理庇护,他在靖安司根本毫无根基。

  “我要见李相!我要见李相!”吉温突然疯狂地高呼起来。

  “你若能见到他最好,我们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温和他那几个护卫都留在推事厅里,派人守住门口,形同软禁。然后他迅速把几个幸存的主事召集起来,询问了一下qíng况,才发现事qíng有多棘手。

  蚍蜉的袭击加上大火,让靖安司伤亡惨重。吉温接手以后,什么正事没gān,反而还驱逐了一批胡裔属员。从戌时到现在,将近五个时辰,整个靖安司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望楼体系都不曾修复。更让李泌气愤的是,吉温唯一做的决定,是抓捕张小敬,把大量资源都làng费在这个错误的方向。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这个废物内心充满鄙夷。几个主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司丞,咱们现在怎么办?”

  “尽快派人前往兴庆宫,搞清楚qíng况。”李泌下了第一个命令。兴庆宫的安危——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天子的生死,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决策。

  “还有,尽快修复大望楼,通知各处衙署与城门卫,灯会提前结束。恢复宵禁,所有民众迅速归坊。所有城门落钥封闭,无令昼夜不开。”

  主事们听到这个命令,个个敛气收声。连灯会都要取消,可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还有,得尽快找到李相。他记录在案的每一处宅邸,都要去调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为,他一定还隐藏着极危险的后手。已经发生的事qíng,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占据主动。要知道,到了这个层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须得估计到最坏的qíng况,提前做出准备。

  一听还要查李相,主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敢深问。李泌仰起头,微微叹道:“大厦已倾,尽人事而已。”几名主事看到长官神qíng如此严肃,心中凛然,纷纷叉手表示遵命。

  说来也怪,他一回来,整个靖安司的魂魄也随之归来,京兆府的气氛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吉温调来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厉风行的风格所感染,迅速融入节奏中去。比如来自右骁卫的赵参军,就觉得管理风格大变,比原来的懒散拖沓qiáng太多了。

  残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qiáng力驱动下,又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

  这时一个主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还有什么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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