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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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能怪天子,张小敬先打昏陈玄礼,又杀死永王,恐怕谁都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他是来帮萧规的。

  如果张小敬是全盛时期,对付十个天子都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太衰弱了,反应速度明显下降,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张小敬心中一横,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边那老宦官突然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张小敬的腿脚。张小敬要抽开,却根本挣扎不开。天子趁机冲过来,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张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经刺破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击毙这个袭击宫城的巨魁。

  可天子还未及用力,便听大殿中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天子脸色陡变,手腕一颤,这一刀竟没有刺下去。

  萧规站在十几步开外,右眼鲜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个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纤细脖颈。

  “太真!!!”天子惊叫道。

  李泌站在徐宾的尸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语。

  徐宾是他在户部捡到的一个宝。他筹建靖安司之时,从各处抽调人手。诸多衙署阳奉yīn违,送来的都是平时里不受待见的文吏,无论脾xing还是办事能力,都惨不忍睹。李泌大怒,请了贺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气,全部退回。

  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正是户部选送的徐宾。

  这个人年纪不小,可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户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会被送过来。李泌发现他有一个优点,记忆力惊人,只要读过的东西尤其是数字,过目不忘。这样一个人才,恰好能成为大案牍之术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养之下,徐宾很快成为靖安司里举足轻重的一员。这人不善言辞,态度却十分勤恳,整个长安的资料,都装在他的脑袋里,随时调阅,比去阁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与徐宾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宾家里还有老母幼儿,曾向他亲口允诺,此事过后,给他释褐转官。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浮云。

  此时徐宾躺在榻上,头折成奇怪的角度,双目微闭。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别人,而是选择了垂头闭目。

  李泌闭上眼睛,鼻翼抽动了一下,把本来涌向眼眶的液体吸入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一种轻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宾只是上下级,连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却感到格外悲伤。这不只是为了徐宾,而是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牺牲的人。

  李泌qiáng忍着内心的翻腾,伸出手去,把徐宾的头扳正,然后将他的双手jiāo叉搁于小腹,让他看起来好似熟睡一样。“对不起……”李泌在心里默念着。

  他轻轻将被子拽起来,想要盖住徐宾的面孔,可盖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睁大了眼睛,发现徐宾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凑近了仔细看,发现徐宾指甲里全是淡灰色的墙泥。

  京兆府掌京城机要,所以墙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头一长,便会转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绕到chuáng榻的另外一侧,借着烛光,看到在贴墙的一侧,有些许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问过,徐宾神志未完全清醒,身体动不了,但可以做简单对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进入屏风,与徐宾jiāo谈。徐宾在谈话期间觉察到了不妥,可无法示警或逃离,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痕迹,然后被灭口。

  无论是突厥láng卫还是蚍蜉,都没有杀徐宾的理由。看来凶手是徐宾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个一直没捉到的内jian。

  李泌蹲下身子,把烛台贴近墙壁。设厅的墙壁很厚实,抓痕太浅,而且笔画潦糙。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qiáng分辨出是两个字,第一个是“四”字,第二个似乎没写完,只勉qiáng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还是去年某一个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能联想到凶手?可为何他不直接写凶手名字,岂非更方便?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李泌霍地站起身来,把烛台轻轻搁在旁边。

  他退出屏风,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发出了两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时封闭所有大小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发觉第二个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属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个内jian,一定原来就是靖安司的人,那么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这两个命令得到了迅速执行。看守屏风的两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静的房间等待审讯。同时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来的守卫。

  这是绝对必要的措施,那个内jian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时候还被人拿刀子顶在背心。现在的京兆府已经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大瓮,至于如何从水里捞起鳖来,就看他的手段了。

  审讯看守士兵的进展很快。两个倒霉的大兵一听说徐宾被杀,脸都吓绿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搂出来。据他们jiāo代,这段时间,进入屏风的人有很多,有医师,有小厮,也有各种各样的官吏,并没有留下记录。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个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元载?一个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个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还没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jian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士兵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qíng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网,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jian,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jian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jian出手灭口,说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这是一个最合理的推测。

  这个内jian真是狠毒大胆。一想到自己身边盘踞着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发凉。他站起身来,留下一个主事继续审讯,让卫兵把所有接近过徐宾的人都写下来,再和靖安司的成员进行比对。

  接下来李泌要做的事qíng太多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

  他走出审讯室,双手负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时候,终于bào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这是一个新设立的衙署,缺少底蕴,只是qiáng行凌驾于京兆府两县、金吾卫、巡使与城门卫之上。当有qiáng力人物在上头镇着时,整个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乱起来,人才便捉襟见肘。

  “除了徐宾,元载还把什么人打成了内jian?”李泌忽然问道。

  “还有一个姚汝能,他在大望楼上给敌人传递信号,结果被制伏,现在正关在京兆府的监狱里。”站在一旁的赵参军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骁卫失宠,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条大腿。

  “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qíng形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给一个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这个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jian是谁……”

  在萧规挟持住那个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这个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xing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个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说,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jīng光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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