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_马伯庸【完结】(44)

阅读记录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内之前弥漫十几个时辰的紧绷气氛已然舒缓。大敌已灭,无论是疲惫的书吏还是哑着嗓门的通传,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qíng。不少人开始悄悄收拾书卷用具,打算早点回家,带家人去赏灯。毕竟这可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上元节啊。

  李泌怫然不悦:“王节度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这般懈怠,让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láng卫覆没以后,王韫秀绑架案成为靖安司最急需解决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闪失,将会对太子有极大的打击。李泌绝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徐宾赶紧过去,踢着案角催促他们都打起jīng神来。这些小吏只好重新摊开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内心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她一定是死于昌明坊的爆炸,尸骨无存,没必要再折腾了。

  李泌没再去管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过长安城的硕大沙盘,径直来到自己的案几前。他的案几上有七八个质地不一的文匣子,里面分别搁着各处传来的讯报、检录、文牍等。其中最华贵的,是一个紫纹锦匣,专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现在里面却多了一份银边书状。

  檀棋确信,他们出发之前,这匣子还是空的。她拈起旁边的签收纸条,果然刚送来不久。

  李泌拆开文书扫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还没找,他们倒先把答案送过来了。”然后把它往徐宾手里一丢。徐宾接过去略看了看,这书状来自右骁卫,里面说鉴于皇城有被贼袭扰之忧,临时提调旅贲军崔器,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特知会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来,这只是简单的一封知会,可在熟知官场的人眼里,却大有深意。

  靖安司负责长安城内外,而右骁卫负责皇城的外围安全,两者的职责并不重叠,也没有统属关系。突厥人这事闹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权责范围。

  但láng卫跨过了光德怀远这一条死线,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过死线,他们对皇城构成直接威胁,xing质立刻成了“惊扰圣驾”的大案,右骁卫便有权立即介入调查。他们打起查案这块金字招牌,想提调谁就提调谁,哪个敢不配合办案,就是“谋逆”。

  所以若右骁卫要求崔器逮捕张小敬,行为虽属越权,可他一个小小的将佐,根本扛不住压力。

  不过崔器在这件事上,并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让李泌有所准备。可他却默不作声地搞了个突然袭击,还抓了张小敬直接送去右骁卫,此举无异于背叛。

  姚汝能对崔器的背叛并不意外。从西市放走曹破延开始,一连串的重大失误让崔器如惊弓之鸟,极度惶恐不安。láng卫越过死线,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糙。崔器自认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抱右骁卫的大腿,好歹会有投效之功。

  李泌对崔器的去向不感兴趣,他用指头磕了磕案面:“为什么右骁卫要捉张小敬?”

  这才是最核心的疑问。右骁卫甘冒与靖安司冲突的风险,qiáng行越权捉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回答。事涉朝争,姚汝能级别太低,徐宾浑浑噩噩,这两个人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檀棋安静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沙盘。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头,似是无意中指向沙盘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养婢,这种场合不敢开口,但她的暗示足够明确了。平康坊里可不只有青楼,里面还住着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观之一,就是李林甫与东宫的对峙。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对东宫一直怀有敌意,只是没有公开化。他在暗处,一直盯着靖安司的错漏,好以此攻讦东宫,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险的敌人。

  从右骁卫出动到张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间隙。敌人能瞬间抓住破绽,一口咬准七寸,这惊人的眼光和执行力,绝非右骁卫那些军汉能琢磨出来,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后头支招。能这么gān且有能力这么gān的,只有右相。

  顺着这个思路一琢磨,整个动机陡然变得清晰。

  倘若张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里,光是他的身份,就够做出好大一篇文章来:你为什么坚持要任用一个死囚犯?你凭什么认为他值得信任?láng卫都杀到皇城边上了,是他办事不力还是有心放纵?如果启用另外一位忠君的gān员,这些骚乱是不是可以避免?没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险,你有没有把圣上的安危当回事?

  李泌在脑海里想象着李林甫各种质疑的嘴脸,不由得“嘿”了一声。正如李亨此前在净土院提醒的那样,贺知章是遮挡风雨的亭顶,他这一去,明枪暗箭立刻就扑了上来。

  这次突厥láng卫事件,结局很暧昧:说成功也算成功,凶徒被全数击毙;说失败也算失败,这些糙原蛮子一度bī近皇城,惊扰御座,靖安司未能防患于未然,也是失职。

  换句话说,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驾”还是“玩忽职守”,全看朝堂上哪边的实力比较大。张小敬在右相手里,东宫可就被动了。

  难怪李相出手这么迅速。

  姚汝能、徐宾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们虽不如李泌看得透彻,但光看上司的脸色,就知道这事有多麻烦。

  李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徐宾脸色一黯,垂下头去。姚汝能恼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这件事qíng怎么会这么复杂?只因为官员之间的互相倾轧,就可以把一个拯救了长安的英雄任意抓捕?这可不是什么盛世气象!

  “你来长安还太短。这样的事……哎哎。”徐宾摇摇头。姚汝能却看向李泌,大声道:“李司丞,我们不能放弃张都尉,这不对!”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习惯xing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发现抓了个空。檀棋把拂尘从旁边取来,放在他手里。李泌拂尘一握,沉声道:“我们不会放弃张小敬——突厥人的事qíng,可还没完呢!”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láng卫不是已经全死了吗?

  徐宾以为李泌指的是王韫秀的调查进展,连忙转身捧起一卷报告:“旅贲军此时正在对怀远坊的龙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货栈等地进行……哎哎……彻底搜索,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王韫秀的踪迹。”

  可是李泌却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王韫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宾奇道:“那个?司丞还有什么顾虑?”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记忆不差,可记得苏记车马行进城时,冒充墨料报关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这些数字徐宾熟谙于心,脱口而出:“三百桶,分装在三十辆大板车。”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刚才那三辆马车,一共只装了十五桶——换句话说,还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辆板车下落不明。”

  李泌淡淡提醒了一句,周围的人都是悚然一惊。

  对啊,láng卫带去的,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仅仅只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经把西市搅得天翻地覆,还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这长安城,天哪……他们心中同时浮现出四个字:阙勒霍多。

  这时姚汝能接口道:“可突厥人死伤这么惨重,纵有漏网之鱼,应该也不够人手来运送这两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谁说做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姚汝能呆了呆,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张小敬也罢,李泌也罢,他们总是不惮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测事态,仿佛这世间一个好人也无。更可怕的是,他们很可能是对的。

  李泌道:“所以我们还需要张小敬,这件事除了他,谁也做不到。”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沙盘。长安城上迷雾缭绕,在所有人都在欢庆胜利之时,真正的怪shòu还蛰伏在暗处,刚刚露出獠牙。只有张小敬,才有可能劈开迷雾,把那怪物拖到阳光下来——而他此时却身陷自己人编织的牢狱。

  姚汝能迟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职愿去右骁卫jiāo涉。”徐宾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涂!你什么身份?右骁卫碾死你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那我也得去试试!实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说到这儿,把腰间令牌解下来,“我就去劫狱!请司丞放心,我会辞去差使,白身前往,断不会牵连靖安司。”

  “少安毋躁,还没到那个地步。”

  李泌示意他别那么激动,姚汝能却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狱也未尝不可?

  李泌把拂尘重重搁在案几上,眼神里she出锐光:“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处理。其他人等,给我严守岗位,继续搜索王韫秀,不许有分毫懈怠!”

52书库推荐浏览: 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