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封大伦尴尬的表qíng,元载大笑:“封兄jīng熟营造,对讼狱可就外行了。我们大理寺经手的案子,都得去御史台司报备。所以咱们只消寻个由头,让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报备文书里略做手脚,自有那闲不住的御史,会替咱们去找靖安司的麻烦……”
封大伦听得不住点头。这么一cao作,确实不露痕迹,谁也攀不到永王那边去。他略一沉思,又问道:“什么由头好呢?”
这个由头得足够大,才有资格让大理寺和御史台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牵扯进去。
元载用指头蘸着清酒,在案子上写了几个字:“身犯怙恶悖义之罪,岂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伦大喜,连声说好。这几个字避开拆迁,单说张小敬杀县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护。尤其是“不赦而出”四个字,御史们见了,必如群蝇看见腥血。
区区十六个字,数层意思,面面俱到,不愧是老于案牍的刀笔吏。
御史们一出动,不怕靖安司不jiāo人。至于张小敬是被抓回县狱、大理寺狱还是御史台的台狱,都无所谓。
元载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待过了上元节,在下便立刻去办。”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这个,最好能今日办妥……”元载没想到他急成这样子,可如今已是申时,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准备观灯了,哪还有人值守。
封大伦双手一拱:“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张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食难安。
元载思忖再三,叹了口气:“事起仓促,若想今日把张小敬抓回去,尚欠一味药引。”
“药引?”
“唆使张小敬行凶的,是闻记香铺吧?若他们家有人肯主动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当日受理。”
封大伦拊掌大笑:“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闻记铺子店主的女儿,恰好刚刚被我手下请回来,就在隔壁。我还没顾上去招呼,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载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帮的头领。熊火帮不敢跟靖安司对抗,欺负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饭。他也不说破,欣然应承。
两人起身离开移香阁,穿过庭院,来到一处低矮的柴房前。几个熊火帮的浮làng少年正守在门口。封大伦见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眉头一皱,问不过是抓个女人,怎么搞成这样?浮làng少年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半天说不清所以然。
元载趁他们jiāo谈的当儿,先把柴房的门推开。里面一个胡袍女子被捆缚在地上,云鬓散乱,神色惶然,嘴里塞着麻核,只能发出呜呜声来。
元载与她四目相对,忽然注意到这女人腮边有数点绞银翠钿,盘髻上还cha着一支凤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动。
他站在原地,眼神闪烁,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回身把门随手关上。
这世界上的事qíng非常奇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迹地把贺知章气病回家,现在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请他出山。
右骁卫扣押张小敬这件事,就像是悬在绳子上的一枚jī蛋,十分微妙。无论李泌还是太子出面,都会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让jī蛋跌破下来。贺知章声望既隆,圣眷未衰,却已公开退隐,是能取下jī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选。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气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头。可他内心有着一种qiáng烈的预感,长安仍旧处于极度的危险中,一定还有一个大危机正在悄然积蓄。
时势bī人,他只能把个人的荣rǔ好恶搁到一旁。
贺知章的住宅位于万年县的宣平坊中,距离靖安司不算近,要向东过六个路口,再向南三个路口。此时街道人cháo汹涌,若非他的马匹有通行特权,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紧缰绳,骑马在大街上疾驰。此时还没到上灯放夜的时辰,但长安城的居民扶老携幼,早早拥上街头,和蒙着彩缎的牛车、骡车挤成一团。诸坊的灯架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而灯下的百戏已经迫不及待先开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剑角抵、戏马斗jī,热闹非凡。空气中浮着一层油腻腻的烤羊香气,伴随着胡乐班的chūn调子飘向远方,与歌女们遥遥传来的踏歌声相应和。
这只是一处小小的街区,在更远处,一个接一个的坊市都陆续陷入同样的热闹中。
长安城像是一匹被丢进染缸的素绫,喧腾的染料漫过纵横jiāo错的街道,像是漫过一层层经纬丝线。只见整个布面被慢慢濡湿、浸透,彩色的晕轮逐渐扩散,很快每一根丝线都沾染上那股欢腾气息。整匹素绫变了颜色,透出冲天的喜庆。
在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顽固斑点,抿紧嘴唇,逆着人流的方向前进。他拨弄着马头,极力要在这一片混乱中冲撞出一条路来。
看着这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看着那一片片热闹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为了阖城百姓,为了太子未来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脸面,做一件自己极度不qíng愿的事。这既是责任,也是承诺。
“权当是红尘历练,砥砺道心吧。”李泌疲惫地想,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这里地势很高,坡度缓缓抬升,远远望去就像是在城中凭空隆起一片平头山丘。这片山丘叫作乐游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灰白色的坊墙沿山坡逶迤而展,墙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满原的绿柳,chūn夏之时极为烂漫,景致绝佳。
乐游原和曲江池并称“山水”,是长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乐坊、戏场、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龙寺、崇真观等大庙,附近靖恭坊内还有一个马球场,是长安城为数不多可以公开观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乐去处之一。
贺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乐游原东北角。他选择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柳树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欢的树木;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在南边的升平坊中,设有一处东宫药园。太子对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许东宫药园可以随时为其供药。
贺知章致仕之后,把京城房产全都卖掉了,只剩了这一座还在,可见是非常喜欢。
李泌驱马登原,沿着一条平阔的huáng土大路直驱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树极繁,甚至有别称叫柳京。冬季刚过,枯枝太多,官府严令不得放灯,所以无论坊内还是路边都没有彩灯高架。不过这里地势高隆,登高一眺,全城华灯尽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来占个好位置。这一路上车马喧腾,歌声连绵,不输别处。
李泌勉qiáng杀出重围,来到宣平坊的东南隅。这里宅院不多,但门楣上一水全钉着四个门簪,可见宅主个个出身都不凡。贺知章家很好认,门前栽种了一大片柳树。他径直走到绿林后的一处宅院,敲开角门。里面仆役认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后院去。
贺知章的一个儿子正在院中盘点药材。这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名叫贺东,他并非贺知章的亲嗣,而是养子,身上只有一个虞部员外郎的头衔。不过贺东名声很好,在贺知章亲子贺曾参军之后,他留在贺府,一心侍奉养父,外界都赞其纯孝。
贺东认出是李泌,他不知父亲和李泌之间的龃龉,热qíng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带尴尬地询问病qíng,贺东面色微变,露出担忧神色,说父亲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晕眩未消,只得卧chuáng休养,言语上有些艰难——看贺东的态度,贺知章应该没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里人说。
“在下有要事yù要拜见贺监,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贺东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在前头带路。两人一直走到贺知章的寝屋前,贺东先进去询问了一句,然后出来点点头,请李泌进去。
李泌踏进寝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见贺监。”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恹恹斜靠着一块shòu皮描金的圆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贺知章双目浑浊,勉qiáng抬手比了个手势。贺东弯腰告退,还把内门关紧。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个人,贺知章开口,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长源,如何?”
贺知章苦于头眩,只能言简意赅。李泌连忙把qíng况约略一说,贺知章静静地听完,却未予置评。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趋前至榻边:“贺监,如今局势不靖,只好请您qiáng起病躯,去与右骁卫jiāo涉救出张小敬,否则长安不靖,太子难安。”
贺知章的双眼挤在一层层的皱纹里,连是不是睡着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许久,不见回应,伸手过去摇摇他身子。贺知章这才蠕动嘴唇,又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可,右相。”然后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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