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身子前倾,大脑门几乎顶住姚汝能的脸:“若不是你通风报信,他们怎么会突然从药铺里逃走?”他转过头去,向另外一个杂役:“你说!你看到没有?”
这杂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线,这人一看长官发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禀评事,在下一直紧随姚汝能左右,他……他确实没跟任何人传递过消息。”
“不可能!那是你没看出来。你把他跟什么人说过话,做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元载烦躁地搓着手指,简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让闻染逃了。
杂役记xing很好。姚汝能先跟几个主事谈过,内容不外乎是筹备修复材料与人手,现场征用了慈悲寺门前的一批大灯笼。然后他又请救火兵开辟了一条安全通道,带着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楼,评估损失qíng况。
杂役记得姚汝能跟人来往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疑点。元载不死心,追问那批灯笼在哪里。杂役一指,它们正挂在大望楼的亭顶外缘。这是在提醒周围望楼,这里出现故障,正在检修。
元载趴在围栏边缘,探头挨个去摸灯笼,几次差点翻倒出去。可让他失望的是,灯笼上除了卍字纹饰之外,没看到任何字迹。元载缩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这次他真是想不出来,闻染和那个神秘男子,到底还能藏在哪里。
“尽快修好,不然重罚!”
元载一拂袖子,从大望楼上悻悻地爬下去。他还有太多事qíng要做,不能在这里làng费时间。
看到他爬下去走远,姚汝能这才擦了擦汗,心中连呼侥幸。他吩咐那两个杂役继续翻检尸体,然后背过身去,轻轻地拨转其中一盏灯笼。
这盏灯笼的罩纸分成两半,一半薄纸,一半厚纸。如果灯笼转动起来的话,从一个固定的角度看过去,会看到烛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规律,很快,在大望楼附近的一片yīn森林子里,亮起了一个很小的光团。光团闪烁几下,似乎在与大望楼应和,随后熄灭。
姚汝能彻底放下心来。
他被元载bī问出药铺地址以后,立刻对吉温提出:现在满城观灯,很难从别处运来修复物资,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门前悬挂的那些大灯笼。
这个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准。然后姚汝能借口检查,爬到其中一盏灯笼前。
他知道,在远处药铺里头,岑参正看着这个灯笼,玩着韵字转换的游戏。姚汝能拨转灯笼,把信号发出去,默默祈祷岑参能够注意到这个变化,并及时解读出来。
时间紧迫,姚汝能只能告诉岑参,尽快带闻染离开,闯入火场,来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围墙。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糙庐里,设立了一个临时议事厅,并在围墙立了两个木梯,方便来往。这个糙庐的存在,只有李泌、张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宾五个人知道。
岑参不愧是诗人,果然准确捕捉到了这则消息。他立刻抢了一匹马,带着闻染冲入火场,然后迅速翻过围墙,撤走梯子,躲到糙庐里。元载再神通广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里还有个落脚点。
现在闻染暂时安全了,姚汝能终于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楼本身。
大望楼一共配备有八名武侯,兼顾四方收发。可现在这八个人都死在上头,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脏致命。蚍蜉显然先袭击的大望楼,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后才实施下一步行动。
现场没有格斗痕迹,姚汝能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这么狭窄的空间,把这八人悄无声息地gān掉。他仔细搜寻了半天,发现那个饭釜翻倒在地,里面的羊ròu汤全洒在地板上。他用指头蹭了蹭,放在鼻子边嗅了下,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打开水囊,里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会不会是羊ròu汤或水里被人事先下了毒,这十几个人中了毒之后,才遭到袭击,所以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来剖腹检验了。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cha在靖安司里的内jian,而且这个内jian很可能还活着。想到这点,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láng卫的幕后组织,他们袭击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杂役,多叫几个人来,把这些尸体背下去。杂役口里应着,手里拖起一具尸体的脚踝,往平台下一扔,一会儿地上传来“啪”的落地声。姚汝能大怒,给了杂役一记耳光:“放尊重点!这都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杂役只当他是为了报监视之仇,捂住脸唯唯诺诺。姚汝能不再理他,继续评估大望楼的损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灯等物什还在,没受什么损失,可是再找八个懂旗语的武侯就很难了。训练这批人耗费极贵,所以大望楼只有两轮班次,现在另外八个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间根本没法召集。
再者说,现在全城灯火通明,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望楼通信条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复,也没法传输太复杂的信息。
更麻烦的是,大望楼周围一圈望楼,全都灭了灯,很可能楼上守卫也已经遭遇不测。换句话说,大望楼只能跳过这一圈望楼,向更远的望楼传递信号,这样误差会很大。
要在一个时辰之内修复大望楼,几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围栏上,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靖安司尽毁,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gān将张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阙勒霍多的yīn谋。
姚汝能慢慢让身子半靠着亭柱,无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内心充满挫败的绝望。长安城终于展露出它的怪shòu本xing,一点点吞噬掉那些拒绝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张都尉都无力阻止,更何况我一个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目睹这座城市的毁灭吧。
可是,过了几个弹指后,他忽然睁圆了眼睛,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动向。他集中全部jīng力,向着远处望楼群仔细观察了一阵。他注意到,那些望楼之间,正在做着有规律的jiāo流,紫灯若隐若现,似乎一路传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咦?望楼应是以大望楼为枢纽,怎么彼此传起消息来了?姚汝能再仔细一看,它们不是互相传,而是有一个特定方向。虽然那个方向是哪里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断出来,那里应该形成了一个新的枢纽。
“是张都尉!”
姚汝能陡然变得兴奋。他想起来了,能有资格号令整个望楼体系的人,除了大望楼,只有假过节的张小敬。
要知道,望楼体系的运作完全独立于其他衙署。哪怕张小敬被全城通缉,只要大望楼这边没有撤销假节,其他望楼仍旧会听命于他。
张都尉,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奔走。
长安城还没有失掉最后一点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qíng涌动,难以自已。他抓住栏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对张都尉……不,对整个长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楼,张小敬便可以继续利用望楼体系追查,那么,尚还有一线希望阻止阙勒霍多。长安城的命运,将取决于他在大望楼上能撑多久。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毅起来。他拎起紫灯笼,向着那边清晰地发出一段讯息,并重复三遍。然后他放下灯笼,捏紧了拳头。
接下来,他要死死守住这里,就像当年张都尉在西域死守拨换城烽燧一样,哪怕与整个靖安司为敌也在所不惜。
张小敬和檀棋站在书肆前头的巷子里,焦虑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几个守捉郎封住了出路,个个虎视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静,大街上不断有游人路过,远处还有隐隐的丝竹之声。可张小敬允诺将很快抵达的车队,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车队呢?刘十七呢?”守捉郎的队正上前一步,手里的铁锤高高举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观灯,路上迁延并不奇怪——”张小敬把铜牌一伸,厉声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可是袭击朝廷。”
队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贵人们,杀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认为这个骗子是在虚张声势,手臂一振,喝令将其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个个争先。
火师被杀,这些保卫者一定会被重罚,只有抓住凶手,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愆。张小敬见场面快弹压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报,债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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