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没真正伏诛,始终不踏实。元载却浑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经发下了全城通缉令,他逃不出去。”
“评事可不能掉以轻心……那个人,可总能出乎意料。”
元载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伦,今晚他即将完成一个仕途史的完美奇迹,这个人却还在反复纠缠这件几乎板上钉钉的小事qíng。
“请封主事回报永王,且请宽心。不出三个时辰,这个疥癣之患必然落网。还有点事,先告辞。”
元载把封大伦扔在原地,转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韫秀去了,这才是今夜最大的战果。
张小敬悠悠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层柔软的锦褥子上,身上已换了套gān净的圆领软袄,还盖着一张毯子。那些伤口都被仔细地清洗过,敷好了药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动。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车毂碰撞和蹄子声传进来,人声鼎沸。
看来自己是在一辆牛车上。
张小敬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在车厢尾部,一个惋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却看不到人:
“张帅,今天第二次见了。”
张小敬知道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对面正是曾经的昆仑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长安城没什么势力,不过平康坊的动静,好歹瞒不过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们,在哪里?”
葛老道:“铺兵好应付,守捉郎就麻烦些。这些西北人脾气又臭又硬,费了点手脚。”
张小敬知道葛老所谓“费了点手脚”,恐怕是“废了点手脚”更准确。他正要开口,葛老却阻住了:“你不必道谢,我不是出于好心,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太得意罢了。”
葛老是本地帮派,守捉郎是外来的佣兵,两个势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张小敬勉qiáng支起半个身子,喘息了一阵。葛老说你手边有莲子枣羹,最合养气。张小敬拿起来一尝,羹居然还是热的,便慢慢转着碗边喝起来。热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补充回一点。
葛老道:“张帅不愧是张帅,连犯案都惊天动地——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被全城通缉,满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么,葛老这是要带我去见官讨赏?”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点赏钱,给我买刮舌的篦子都不够。放心好了,这牛车是送你出城的——长安你是没法再待了,早早离开罢。”
张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敌对的时间多于合作,几次差点要了彼此的命。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刚bī着张小敬杀了一个暗桩,只为了换一个审问的机会。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后疗伤,现在居然还体贴地安排了马车出城,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为何突然善心大发?
果然,葛老森森的声音很快传来:“别着急道谢,小老不是活菩萨,这趟安排可不免费。”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沉稳,一个急促。张小敬想知道,这次葛老会开什么价。更多的暗桩名单?万年县的部署安排?达官贵人的秘闻?
这些qíng报都很有价值,不过比起救张小敬所冒的风险,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
牛车不紧不慢地朝前挪着,车厢有节奏地晃动。葛老把身子凑过来,语气变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几场爆炸,此事与你有关,对吧?”张小敬独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没兴趣。我只想讨一句话:究竟是何物,竟有这等威力?”
那一场爆炸,惊动的不只是官府,还有长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们震惊地发现,爆炸的来源,居然只是几个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对威力巨大的危险物品有着天然的兴趣,他们开始到处打听其中内qíng。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这东西,只消把名字卖出去,便足以换取惊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张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qíng。不过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绝的话,这辆牛车可能会直接开去万年县衙。
“上次见面,我就劝你离开长安,你不信,偏还要给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么下场?你顾念大唐,大唐顾念你吗?”葛老的声音,诚恳而充满诱惑。
张小敬沉默不语。葛老说的都是实qíng,实在没什么可反驳的。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东西的名字,然后出城,接下来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你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沉默半晌,张小敬终于开口:“好,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车厢,显得很欣慰。这时张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为jiāo换的条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为我安排一次与守捉郎的会面。”
元载在京兆府里专门安排了一间独室给王韫秀,铜镜粉奁各色妆点一应俱全,还配了一个乖巧侍女。虽不及王府那么豪奢,总算可以满足基本需求。
王韫秀不想那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这个安排可谓贴心得很。
王韫秀洗净了脸,重新挽好了一个双曲发髻,只是还未点腮红和花钿。她在铜镜里看到元载走进,便转过身来,问他贴哪一个花钿好看。
元载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岂容在下置喙。”还没等王韫秀回答,他又开口道:“在下特来告辞。”
王韫秀一怔:“告辞?”
“小姐既然安然无恙,在下也该继续追缉凶徒,毕竟张小敬还未落网。”
一听这名字,王韫秀便冷哼一声:“这个jian贼,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载道:“自然。只是这人jian猾凶悍,极难制服,所以特来先向小姐告辞,以免有失礼之憾。”
他没往下说,只是面露微笑。王韫秀初听有点迷茫,然后终于反应过来,元载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牺牲,再也见不到自己,特意来先告别呀。她想到这人胸口那一条刀痕,心里为之一颤,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这么走了?我……嗯,我家里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纠非匡世,本来就是在下的职责,何谢之有?”元载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行礼。
王韫秀不悦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区区一介大理寺评事,岂堪与高门相对。”
王韫秀知道元载这是自惭出身不好,不由得冷声道:“谁敢说三道四,我让我爹斩了他们的舌头!”
元载听到这一句话,面上淡定,心里却终于大定。有了这句话,王韫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远离、尽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韫秀越追得紧。届时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晋身之阶。此老聃所谓“将yù去之,必固举之;将yù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这才是最大最长远的好处。
元载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有通传在门外说有要事相报。这通传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灾中幸存下来。他嗓门不小,似乎对新上司不是很礼貌。元载眉头略皱,对王韫秀道:“军qíng紧急,容在下先离开。王府那边已遣人通报,等一下自有马车过来,接小姐回府。”
王韫秀一看确实没法挽留,便让元载留下一片名刺,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离开独室,元载问那个通传什么事这么急。通传哑着嗓子说,他们在清扫靖安司后花园时,发现一名晕倒的主事,名叫徐宾。
“哦,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通传粗声粗气道:“徐主事记xing超群,是大案牍术的主持者。而且……呃,张都尉就是他举荐的。”
“哦?去看看。”
元载一听,登时来了兴趣。
他们来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设厅,这里本是食堂所在,如今临时改成了救治伤员的场所。一进去,就听见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恶臭弥漫。一群临时调拨来的医师,正手忙脚乱地施治。
徐宾身份比较高,所以独占设厅一角。他躺在一副担架之上,额头乌青一片。元载走过去问qíng况,医师介绍说,徐宾被发现于后花园的一处糙丛里,没有烧伤,也没刀伤或弩伤,只是头上有很严重的撞击痕迹,应该是摔跤时头触地砖,被撞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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