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金英亦是胆大之极,明知道极可能遭到怀疑,仍然赶来与朱骥当面议论蒯玉珠一案。虽然二人各有立场,且目的不同,但仍然有串通证词的嫌疑。或许金英以为曾经将禁中机密透露给于谦,算是对朱骥有恩。又或许他猜及于谦、朱骥这对翁婿心怀忠义,不忍见到太上皇处境雪上加霜,即便猜到真相,也不会就此揭露出来,更何况牵涉进案子的直接当事人是于府儿媳。
金英又饶有深意地看了朱骥一眼,道:“圣上已经得知此事,很是震怒,决意停止日本使团朝贡,命他们立即动身返国。”
言外之意,无非是明景帝已经相信了日本人绑架蒯玉珠以换取郑和宝图的说法,让锦衣卫不要再节外生枝,以此上报便是了。
朱骥明知这是最好的解释,但还是难以轻易释怀,尤其是锦衣卫百户杨铭因此而遭灭口,案子却糙糙了之,真凶逍遥法外,他又如何向死者在天之灵jiāo代?
金英见朱骥沉默不应,料想他已经默认,便拱手辞去。
林鹗不知日本人卷入并联络朱骥一事,问道:“当真有日本人牵涉进来吗?”朱骥点了点头,道:“据杨埙推测,这些人跟数年前闯入兵部官署盗取机密文书的是同一伙人。”
林鹗道:“如此,金英这套说辞倒是最好的jiāo代了。”压低声音,不无忧心道,“虽然玉珠这件案子算是揭过了,没有牵连太上皇。但那起金刀案,如果阮làng、王瑶挺不过酷刑,扯出太上皇,只怕南宫内外都难逃一死。”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这几日午夜梦醒,我常恨自己没有钟同那样的胆识和勇气……”双眼晶晶发亮,语音也哽咽了起来,不忍说完,怅叹一声,亦拱手辞去。
蒯玉珠一案竟如此轻易解决,除了杨铭死得冤枉外,还算是比较圆满的结局。然朱骥心中仍有诸多顾虑及疑问——
譬如金英不惜勾结外番,与蒙古人结盟以营救太上皇,而今事已难成,且正如林鹗所言,即便蒯玉珠一案息事宁人,但还有金刀案,太上皇亦是处境堪忧,金英是否还会有别的计划,甚至铤而走险?
又譬如穆沙提及还有人将蒯玉珠当作一件奇货,愿以高价购买,联想到之前紫苏曾谎称手中握有蒯玉珠,出价者多半也是这伙日本人。这些人在北京潜伏多年,知道蒯玉珠被绑不足为奇,但他们又是如何与穆沙这伙人联络上的呢?还是说,大明内应非但外通蒙古,甚至与日本也有所jiāo结?
还有蒋琼琼失踪一案,她当日着急找朱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入宫方便,知悉了金英秘事,亦被金氏杀人灭口?
仓促之间,朱骥难以想明白究竟,不由又念叨起杨埙的机智聪明来,苦闷他不在身边。只是自皇恩桥一别后,杨埙竟再无消息。朱骥派了人到处寻找,均没有找到。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妙,亲自去找太监李发,想问问当日他到底对杨埙说了什么。然李发竟也在当日离开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人间蒸发了。司礼监大宦官兴安还为此亲自到锦衣卫报案,暗指李发失踪是另一大宦官金英所为。
朱骥心道:“李发是兴安的心腹,曾受命监视孙国丈府邸,多半是要拿捏孙太后一方或是金英的短处。前者多半是为了奉承当今皇帝,最终将太上皇拖下水。后者则是为了铲除对手。此刻李发失踪,极可能是被金英灭了口。之前杨埙全力追查内应线索,去找过李发后,大概也猜到金英便是内应,说不定一时qíng急,直接去质问金英,竟被他……”
他不敢想象杨埙被金英灭口的qíng形,料想一时无法找到指证金氏的证据,遂gān脆直接来找金英,开诚布公地问是不是对方杀了杨铭和杨埙。
金英愕然道:“杨铭是太上皇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杀他?杨埙更谈不上了,我都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好不容易才娶到心仪的女子,一直陪着妻儿待在苏州老家。”
朱骥却是不信,道:“难道金司礼不知道杨埙奉诏回来京城了吗?”
金英道:“我倒是知道皇上yù修缮太庙,所以召杨埙回京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碰面。朱指挥,你我都是明白人,明人不说暗话,杨埙是个聪明人,我怎么会杀他?”又问道:“到底是什么缘由,促使朱指挥怀疑我是凶手?”
朱骥不答,又问道:“那么李发呢?”金英料想不说实话,难以轻易打发走对方,便颔首道:“李发或许跟我有点儿gān系,但杨铭、杨埙二人决计不是我下的手。我可以对天起誓,若有虚言,就让我来世仍然做不得男人。”
对于身体残缺、心理屈rǔ的太监,这算是最毒最重的誓言了。朱骥遂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金司礼。”又问道:“会不会是穆沙那些人下的手?”
金英道:“决计不是。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目的是要救人,不是来杀人。”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日本人下的手?”
朱骥摇头道:“杨埙还有这个可能,可杨铭跟日本人扯不上半点儿gān系。”
金英道:“或许本来就是两起案子呢?”
朱骥道:“应该不会。当日杨铭赶着去找杨埙,当晚即遭毒手。而杨埙赶来皇宫见过李发后,便就此消失不见。我有一种直觉,感觉这两件案子是同一凶手所为。”
杨铭受命到金桂楼一带盘问证人,他所发现的线索,一定跟蒯玉珠一案有关。依照杨埙推测,极可能事关内应。即使到现在,这一推测仍然最有可能。目下已能肯定蒙古人内应便是金英,但他肯以毒誓表明自己没有杀人。可除了金英之外,还有谁有杀杨铭灭口的动机呢?
杨埙也是同理。当日他赶往皇宫面见李发,也是因为追查内应,而金英也没有杀他,又有谁还想杀死一个漆匠呢?虽则日本人倒有可能,因为杨埙屡屡坏了他们的事,但朱骥却感到杨埙一案一定与杨铭被杀有关,他隐约中觉得有一根线能将这两件案子串连起来,却始终理不清楚。
尽管猜到杨埙多半已遭不幸,但朱骥仍心存侥幸,期待好友某一日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依然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神qíng。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幸运的是,朱骥预料自己将毒发身亡并未如期到来。有人投了一包药给礼部尚书胡濙,称是朱骥所中之毒的解药。胡濙本是良医,仔细检验后,认为可信,朱骥遂一口服下,身上奇毒果然因此而解。但由此再度引发了一桩迷案——
这解药当然来自日本一方,可他们未能取得郑和宝图,亦未进一步联络朱骥,为何肯轻易jiāo出解药,从而失去了唯一的筹码?
最关键的是,知道朱骥中毒且由胡濙救治者,不过寥寥几人,胡濙、于康均未对旁人透露,且对解药来由一无所知,那么就只剩下杨埙了。会不会是他设法从日本人手中取得了解药,又托人带给胡濙?那么取得解药之后,qíng形又如何呢,杨埙是被杀了,还是遭人囚禁?
然联络过朱骥的紫苏及其同党再未露面,线索中断。日本使团亦因卷入蒯玉珠一案而被明廷驱逐离京,但明景帝仍客气对待使者,且按照惯例给予赏赐。
彼时除贡物外,使者所携私物增了十倍。礼部官员上言道:“宣德年间,凡使臣所携私物,俱按时价给钱钞,或折支布帛,为数不多,却已大获利。今若仍旧制,当给钱二十一万七千,银价如之,应大减其值。”
明景帝也觉得二十一万太多,下令给银三万五千七。日本使臣极为不悦,当场甩了黑脸。明景帝不愿意得罪邻国,下诏增钱一万。日本使者犹以为少,要求增赐他物。明景帝只求这些人快点离去,不惜讨好,又下诏赠布帛一千五百匹,日本使臣这才怏怏而去。
日本一行人离开中国时,路过山东临清,见当地富庶繁华,动了贼心,公然大掠居民财货。驻守临清的明军指挥前往诘责,反而被日本使臣殴打致死。有司请朝廷处置日本使团,明景帝口称恐失远人之心,反而下诏礼送日本使团离去。
至于郑和宝图,仍有后话。明宪宗朱见深即位后,知道父皇生前念念不忘重下西洋,意yù替父皇实现心愿,命宦官传令兵部,将郑和宝图奉上。掌管兵部文书的车驾郎中刘大夏[5]先行得知消息,认为重开西洋劳民伤财,而下西洋所带回之物只是一些奢侈品,对普通百姓没有任何用处。他思虑之后,料想无力谏阻皇帝,gān脆利用职务之便,将国家机密文档郑和宝图私下取出烧毁[6]。
兵部尚书项忠接到明宪宗诏令后,亲自赶来车驾司寻找郑和宝图,结果不见踪影。明宪宗遍索不得,只好不再提重开西洋之事。这是后话,不再赘述。
蒯玉珠一案未曾公开,常人并不了解,京师官民议论热切关注的是金刀案,几近轰动全城。因为都跟太上皇有关,人们难免将此案与之前钟同、章纶的上书联系起来。尤其出人意料的是,阮làng、王瑶虽只是宦官,却跟钟、章二位大臣一样,抵挡住了严刑拷打,极有骨气,始终只说金刀是太上皇朱祁镇送的生日礼物,并无其他。明景帝朱祁钰却不肯善罢甘休,穷治不已。大概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想找机会置兄长于死地,现在机会送上来门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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