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苏台这才知道究竟,道:“难怪词意如此哀伤凄凉。郭爱娘子这份才气,怕是不在教坊司蒋琼琼之下。”不由得深为叹息。一想到郭爱若是还活着,也就三十岁,正是盛年,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竟因为名声太大而落了个生殉的下场,实在可怜可惜。
杨埙生怕蒋氏感伤落泪,忙道:“适才那郭信既自称凤阳人,又姓郭,手里还有郭爱的《绝命词》,说不定是其亲眷,弟弟或是侄子也说不准。不过郭爱既未追谥,连追封诏书中都没有她的名字,朝廷应该不会恩及家人[10],也不知郭信到京城来做什么。”
蒋苏台道:“或许是因为旁事吧。不过至亲被bī殉葬,他又怎能忍心因此而接受官禄?”
杨埙道:“世人多名利之徒,本朝那些太祖朝天女户,不都是靠殉葬亲眷发家的吗?”
正议着郭爱之事,忽有人大踏步进来,却是锦衣卫千户朱骥。
杨埙笑道:“而今皇帝亲征在外,朱千户是锦衣卫留守副长官,应该忙得团团转才是,如何得闲来这里?”
朱骥苦笑道:“我手下尽扈从皇帝出征,无人可调,大小事qíng得亲自动手,忙得团团转倒是真的。不过我来找杨匠官,是有件更重要的事。”
杨埙道:“什么事?”
蒋苏台见朱骥yù言又止,便道:“里屋清静,杨大哥可引朱千户进去说。”朱骥道:“再好不过,只是又要叨扰娘子了。”
蒋苏台一笑道:“朱千户不嫌简陋就好。我去给二位沏茶。”
朱骥与杨埙jiāo往了一段日子,已知其对蒋苏台有意,见他目送着蒋氏,直至人影消失不见,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问道:“杨匠官既喜欢蒋家娘子,又是同乡,何不娶她做妻子?”
杨埙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是匠户[11],她兄长不愿意妹妹嫁给匠户。”
朱骥道:“蒋鸣军自己以前不也是匠户吗?”
杨埙道:“就是因为他讨厌匠户,才千方百计地予以摆脱,不惜走歪路子加入了京营。不说了,他人还在后院呢。上次他被男贼人刺成重伤,无法随军出征,心中怨恨不已,一见到我就要破口大骂。”
朱骥道:“这位蒋校官脾气可真不好,连蒋娘子自己都说了,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那柄扇子。”
杨埙低声道:“其实他真正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受伤不能随御驾出征。”
英宗皇帝御驾亲征,调派了五十万京军jīng锐,神机营也在其中。蒋鸣军本是神机营将校,然在营中几年,只摸过神机铳几次,一铳都没有放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真真正正地使用火器,却因为受伤卧病在chuáng,不得参与战事,也难怪他恼火。
朱骥摇了摇头,不再多提,随杨埙进来里屋,低声告道:“正如杨匠官所言,那杨行祥之死,果然有蹊跷。”
杨埙忙道:“哎,别说我没提醒朱千户,你一直是绝口不提杨行祥三个字的。”
朱骥道:“但目下已有人上奏朝廷,说杨行祥死得可疑,还要将他的死归咎于我,我当然得查个水落石出。”
杨埙问道:“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林上书告发了朱千户?”
朱骥大感意外,道:“是。杨匠官真是消息灵通,竟连这个都预先知道了。”
杨埙笑道:“我可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只是胡乱猜的。”
之前朱骥始终不肯透露杨行祥相关事宜,可见杨氏一事gān系朝廷机密。既然如此,那么知qíng之人定然是少之又少。知道杨行祥死去时正是朱骥当值,又上书yù牵连朱氏,只能是锦衣卫同僚。朱骥生父朱护生前是锦衣卫指挥使,颇有声威,岳父又是兵部长官于谦,即便不算大有来头,背景也不算小。兼之朱骥静默少言,沉静有度,极少得罪人,要借杨行祥一事将其扳倒者,只能是王振一党——也就是王振侄子王林了。
而杨行祥死在一个月前,拖到现在才拉扯出这件事来,愈发证明此点,盖因为王振、王林叔侄均随英宗皇帝出征在外。
朱骥听了杨埙分析,深为叹服,道:“杨匠官聪明绝顶,只做个工部主事,实在可惜。”
杨埙道:“哎,我觉得没什么可惜。我主业可是漆匠,匠官只是副业。在漆匠一行,我已登峰造极,无人能够超越。站在巅峰,傲视群雄,这正是匠户一生所求,我三十岁前便已实现,人生无憾。反观你朱千户,你也算是年轻有为,这么年轻就做到了锦衣卫千户,做官是你的主业,在你的观念里,应该是不可惜吧?可你上面还有一大堆长官呢,就算你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上面还有大学士、司礼监、皇帝。”
朱骥一怔,答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升官发财为人生目标。”
杨埙道:“那么锦衣卫算是你的主业,你又有什么惊人的成就呢?是否有什么事,只有你能做到,旁人做不到呢?”
正好蒋苏台端茶进来,抿嘴笑道:“朱千户别听杨大哥的。他好抬杠,而且总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其实人各有分工,各有所长。譬如皇帝少了锦衣卫就不行,而目下锦衣卫少了朱千户就不行。”
杨埙忙道:“苏台说得对,现下朱千户是不是心里舒服多了?”
朱骥笑了一笑,也不答话。
等蒋苏台斟完茶出去,杨埙收敛笑色,道:“我开玩笑惯了,朱千户别当回事。杨行祥一事甚是机密,你却只来找我,足见信得过我这个漆匠,我很感激。”又问道:“有人要用这件事牵涉朱千户一事,你岳父兵部于侍郎知道吗?”
朱骥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正是我岳父告诉我的。”
当日杨行祥死在狱中,锦衣卫副千户白琦以自然死亡上报。因杨氏身份不凡,其死为皇帝所瞩目,指挥佥事王林预备借此事大做文章,将锦衣卫中看不顺眼的人一举铲除,因而上书称杨行祥之死有异,即指其是非正常死亡。然天下正值风云际会,大明时势亦随之而动。英宗皇帝尚不及关注这件事,便听从大宦官王振建议,决定御驾亲征,随即牵动满朝文武,再无人留意此事。
王林是王振侄子,素来不喜朱骥,又预备未来将杨行祥之死归咎于朱氏,当然不会选中他跟随皇帝亲征,只将其部下调走。如此,虽然朱骥名义上是副留守长官,其实成了空架子。留守长官马顺好花天酒地,时常不来官署,朱骥手下无人,值守的校尉又多是王振一党,不愿意听他调遣,有事只能亲自跑腿,所以朱骥才有“忙得团团转”之语。
皇帝离京,政事却不能不办。王林所上奏疏早已送到司礼监。昨日秉笔太监兴安清理案头时,发现了这封奏疏,尚未拆阅。明英宗朱祁镇曾经jiāo代:凡大臣奏疏,小事由司礼监自行批阅,大事则送军中。兴安照例打开王林奏疏,阅读后很是吃惊,于是将之禀报给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道:“而今多少军国大事要办,一个罪人,死了也就死了。”也不说要如何处置,将王林奏疏自己收了,转身便出宫赶到兵部,将其事告知兵部侍郎于谦。
兵部尚书邝埜随皇帝出征在外,于谦是兵部代理长官,日夜cao劳,已多日未曾归家。他正为调派前线军队补给而焦头烂额,听闻此事后,也不多言,只派人叫来女婿,将事qíng告诉了他,又道:“我实在太忙,分身乏术,你自己看着办吧。”便打发了朱骥出来。
禁中奏疏是机密,私下泄露内容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杨埙听说是提督太监金英主动知会了于谦,很是惊讶,问道:“金英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骥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知qíng,还是不愿意揣度。
金英是安南人,杨埙曾因兵部机密文书失窃一案而怀疑过他,甚至疑心那对男女贼人来自安南,跟金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朱骥后来暗中调查当日金英行踪,得知他只在圆觉寺前后忙碌,没有任何出格异常之处,也未曾离开过孙太后半步,足见并未参预兵部机密文书失窃之事。
杨埙怀疑金英的起因,实是因其人原是安南俘囚,被迫阉割为奴,明朝算是他的仇人。但朱骥则举出了大明历史上另一著名宦官郑和的例子。郑和身世亦类似金英,以元朝俘虏身份被阉割,之后非但没有怀恨报复明朝,反而为明成祖朱棣倾心信任,率领船队几下西洋,成就了一代外jiāo伟业。杨埙这才无话可答,不再认为金英是盗窃兵部机密文书的主谋。
此刻杨埙听说是金英主动向于谦泄露禁中机密,倒对金氏多了几分好感。又道:“姑且不理会金英的目的。杨行祥这桩案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复杂,朱千户只需要找到当日值守的狱卒,详细了解经过,再请他做证人,不就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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