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fèng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
“我也问,我娘说,你生得又不丑,闭嘴不多舌时,虽没有十分美,三两分还是有的。男儿们见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头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两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说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说,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说,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儿家该有决断,相都相中了,还乱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贪心。这两样都要不得,丝毫不顾女孩儿害羞。这叫狗瞅骨头,没个餍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个。这种男人,便该用麻绳捆了,投到枯井里,让他望着天,gān瞅一辈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两眼。”
犄角儿心里一阵欢欣,阿念也满眼欢喜。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像是两只小雀头一回飞,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闪开。犄角儿却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头顶似乎蒙了一块天盖,闷闷暗暗。这一眼,忽地将天打开了。
他一直有个隐忧,自己不会一辈子都跟着张用,若是一旦离开,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时,他知道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却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着。两肩之间隔着一半寸fèng隙。有时,会触到一起,倏而又分开。虽只是轻微一触,犄角儿却如同瞬间又过了一回chūn天,chūn风拂面,chūn水漾心。
他微眯着眼儿,正醉着,阿念忽然说:“不成,我们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见了,我不但不哭,还又吃又笑,怕是要气死了。”
犄角儿一听,忙也收住了心,仔细思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用为何让他们来问银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问到的这些有没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个宣主簿召集来的,或者该去打问打问他。不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员,得小心些,不能轻易触惹。
他把疑虑告诉阿念,阿念却立即笑着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说我这对耳朵还不如两片树叶子,树叶子来风了还要哗啦几声,我的耳朵听了话,却一个字都留不下。其实,我的耳朵比许多人的都灵,小娘子要画各样糙虫,她一说我就记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气能说出百十种糙虫,蟋蟀、蚱蜢、螳螂、萤火虫、瓢虫这些就不说了,光步甲虫就有上百种呢,大步甲、绿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虫以后我们再慢慢说,你先说那个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这张嘴,真跟漏水壶一般。那个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着小娘子到银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寻阿翠。那个宣主簿正好来了,我听银器章跟他说‘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该换院宽展的’。宣主簿听了,竟咧嘴笑起来,一直笑进了屋。我当时还纳闷,说他宅子窄,他竟乐成这样。”
犄角儿却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阶低,俸禄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连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赁住的。银器章自然是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钱替他赁院大的。
“定力院离得不算远,咱们一起去打问打问?”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内城丽景门里。那里有个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头位的,连原先的王宰相、后来的蔡宰相、郑国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团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远。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肤又白又润。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细不细,嫩不嫩?”
犄角儿瞅着那白嫩嫩、苏润润的小胖手,忙用力点了点头。
“我家小娘子听人说了他家的澡豆,让我去买几颗回来瞧瞧。我头一次去时,那个院主先还板着茄子脸,说他家的澡豆从来不外卖。我说出我家小娘子的名头,他才笑起来,说qíng愿白送给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绢袋儿包了十来颗给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尝,还用水煮火烧。她说唐朝有个药王,叫孙思猫?”
“孙思邈。”
“那我也没记差,猫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说那个孙喵喵的药书里记了个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记得,一共十七味花药,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rǔ、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莲花、李花、樱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够了没?”
“还差一味。”
“嗯……对了,还有麝香。小娘子说,白家的澡豆和孙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样,其他的,她只能认出皂荚、葳蕤、白术、白芷和栀子五样,剩余的至少还有七八样,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织了一张刻丝帕子,让我给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见了刻丝,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从那以后,我每隔几个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
第十章 蚂蚁
第十章 蚂蚁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苏轼
胡小喜一路快步,出了城西南的新郑门,赶往西郊福庆坊。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他正迎着夕照,耀得眼睛都睁不开,额头汗珠不住地滚。他却毫不嫌累,倒觉着这样才畅快。看着沿路进出城的人,他想,这些人恐怕个个都比自己qiáng,或有力、或有钱、或有势。自己身上没气力,肚里没学问,生得又瘦又平常,真如蚂蚁一般。
不过,他倒从来不自伤自惭,生成猛虎便做猛虎,生成蚂蚁便做蚂蚁,这有什么?爹常说,这叫命分。命要顺,分要尽。你不顺命,便一辈子白恨白怨,倒损折了上天给这命里带的福分。你不尽力,便不知道自己的分到底有多大。就像蚂蚁,那么一丁点,却搬得动比自己重几十倍的麦粒、虫躯。
他想着,自己命里注定做不成猛虎,那就尽分做只蚂蚁,瞧瞧自己究竟扛得起多重、做得到多大。
一路来到福庆坊,这一带上风上水,林木繁茂,多是高官富商的别墅园子。他想,柳七是个猫窝匠,得凑着富贵人家才有利市,当是特地选在这里赁房住。他走到路口一间小茶肆打问,那店主立即说认得,柳七常在他家吃面,gāngān净净、文文气气一个人,赁的是斜对面那条小巷里麻鞋张家的房子。
胡小喜寻着走了过去,窄门窄户一小院旧房。来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含着笑,瞧着极朴善。胡小喜说明来意,那妇人说柳七一早就出去寻生意了。胡小喜听了略放了些心,至少这一个没死,也没平白不见。他又问,能不能去柳七房里瞧瞧?
“他信得过我们,房门倒是从来不锁。可是他人没在,随意进去,怕是……”
“他牵涉到一桩案子,我也只是大略瞧一眼,你跟着我进去看着就是了。”
“啊?啥案子?柳七安安分分、沉沉静静的,多一句话都不说,哪里是惹事的人?”
“不是他惹事,是他朋友出了些事。”
“那你就进来瞧瞧吧。”
胡小喜走了进去,见一个老汉立在正屋房檐下瞪眼瞅着他,瞧着脾xing不大好。老汉身后一个十二三岁身穿半旧绿布衫的小女孩儿躲在门边,也望着他,眼里有些惊忧。胡小喜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随着那妇人走到西头那间矮房。
妇人推开了门,胡小喜走了进去,窗纸已经发旧,房子有些暗。里头只摆了几件旧家具、一张木chuáng、一只五斗旧橱、一张方桌、两只方凳。但到处极整洁,chuáng上旧布单铺得平平整整,一chuáng旧布被也叠得方方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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