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4_冶文彪【第4部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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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要这般丧气!他忙警醒自己:一旦丧了这股气,你便再休想立起来!

  他不愿再等,思寻片刻,抬起脚,一步跨上了那只残船,想凑近去仔细查看是否有其他物证。可刚踏上那船板,船身顿时一斜,河水立即涌了进来,船随之开始往下沉。他慌忙转身急跳回岸,可脚底湿滑,一跤摔趴在岸边。他似乎听到无数嘲笑声,顾不得痛,慌忙爬了起来。低头一看,腿脚上全是泥汤,双手也被砾石擦破,火辣辣地疼。他忙望向岸上,幸而左近无人,只有近旁那株柳树上几只雀儿惊飞四散。他这才稍稍安心,没人瞧见自己露丑。

  可这时,身后响起汩汩之声,回头一瞧,河水不断涌入那只焦船,船身慢慢沉向水底……胡小喜又去了趟开封府户曹,查到泥炉匠江四的住址,城西北万胜门外,赁的一间民房。

  他骑着驴赶往万胜门外,寻到了那里,那家房主是个老者,说江四上个月月底搬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江四没说。

  “是他没说,还是你没问?”

  “我问了,他支吾着笑了笑,就把话头岔开了。”

  “他为何要搬走?”

  “我也问了。他仍只笑了笑,说其中有些缘故不方便讲,等过些时候再告诉我。他在我这里住了近两年,家中稍重些的活路,他一概不让我们夫妻做。你瞧这门,去年坏了,是他修的。那缸里的水,他从来都挑得满满的。房瓦也是他重新铺过。他搬走前一天,还挑买了许多石炭回来,一筐一筐码在后院,半年都够用了,唉……”老者眼中泛出泪来,忙用袖子拭去,“我们夫妻两个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南城,腿脚有残疾,难得来瞧我们一回。另一个又跟着丈夫去了江南。我们两个正合计,想认他做义子,他却搬走了。他说过几天就来瞧我们,这已经十来天了,他也没来……”

  胡小喜怕那老者又要哭,哪里忍心告诉他江四已经死了,忙道声谢离开了。

  他骑在驴上,心里纳闷,不知道张用猜得对不对。不过,凭张用那眼力智识,恐怕不会错。若是真的,那江四去银器章家泥炉子,却拐带了他家使女阿翠,自然不敢再住在这里,另寻了个地方藏身。这汴京城这么大,两个人若躲起来,哪里寻得到?户籍税簿每年夏秋两税时才重新检录,他们另赁个住房,至少这几个月官府不会查问。至于银器章家,逃走一个使女,除非卷带了许多财物,否则未必会多在意。何况据阿念说,章家的仆妇说阿翠是着了病,回家去了。看来那个阿翠是装病离开的。

  想到这里,胡小喜不由得再次惊叹张用的眼力和智识,一个人竟能聪敏到这地步。我若有这本事,早做成官了,三品五品不敢说,六品七品怕是抬脚就到。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老天生人,恁般不公。才沮丧了片刻,他又笑起来,张用名虽叫“用”,老天给的绝顶天资,他却偏偏不会用,成日疯疯癫癫,行事没张没致。看来老天还是公道,给你一样,便夺你一样。似我这般,给得少,也夺得少。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轻快,乐了一阵,转而又专心琢磨起案子来:江四搬去了哪里?这汴京百街千巷、数十万人家,如何去寻?还有,那个阿翠真的跟江四在一处?张用为何说阿翠恐怕也已经死了?

  阿翠和人私逃,章家或许不管,阿翠爹娘哪里会不闻不问?他们还不知道阿翠不见了?得先去打问出阿翠家在哪里,这个应该不难。

  幸而程门板的娘子于氏帮着租了这头驴子,不然又得跑断腿。想起程门板夫妇,他又笑叹起来,这一对夫妻配得奇特,程门板那般板硬,妻子又这般活络。或许这又是老天的公道处?不知道老天会给我配个什么样的女子,若能像阿念那般的,就再好不过了……他一路乱想着,往银器章家赶去。

  范大牙躺在地上,疼得全身抽搐,两只脚不住狠命蹬身后那棵老榆树。

  他奉了程门板的命,去查问那个田牛的住处。进了城,寻了许久才找见一个修砧头的。上前一问,田牛是个独眼,那人一听便知道,说田牛住在砧头老孙家,城南蔡河湾齐家庄。

  范大牙便往城外赶去,走到蔡河边,没留神,被一条半露出地面的榆树根绊倒,前头又偏偏有块石头,牙齿重重磕到石头上,疼得他魂魄都要裂开。良久,才稍缓了些,见石头上洒了一溜血,吓得他忙坐起来,小心摸了摸嘴,手指才碰到门牙,一阵钻心痛。他忙爬起来,走到河岸边,趴到卵石间的水洼边照了照,满嘴是血,不知道哪里磕破了。他捧了一捧水想漱嘴,牙齿一沾到冰水,又一阵钻心痛。他qiáng忍着痛漱了一口,吐掉血水,又朝水里一照,才看清,左边那颗门牙斜缺了一块。他心里顿时一凉。

  这两颗大板牙让他受尽了嘲笑,多少回他都恨不得敲掉它们。如今缺了一块,更丑了。往后人们再见他,不但第一眼要瞧他的大板牙,第二眼必定要瞅这块缺处。他极少落泪,这时泪水却顿时涌了出来,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他一直都觉得人世艰辛,生而不易。全凭一口气拼力撑着,才能勉qiáng活出些样儿来。这一磕,连这最后一口气也磕破泻尽。他伤心过许多回,但都不及这一回。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泪水也gān了,他才止住。心里空dàngdàng的,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更没了丝毫再活的兴头。

  他坐倒在石头堆里,望着河水,呆了许久。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水映得金亮刺眼,对面房舍顶升起了炊烟。望着那炊烟,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娘一个人把我辛苦养大,再不愿活,你也得好生活下去。他长叹了口气,爬了起来。泪水gān了后,眼睛脸颊都绷得难受,他从水洼里捞了些水,随意抹了两把。夕阳照得睁不开眼,让他有些晕眩,那颗门牙的缺处仍时时作痛。他却懒得理会,上了岸,继续慢慢往齐家庄行去,心里灰漠漠地想,生而为人,怕就是这般,从不管你qíng不qíng愿,一场苦接一场苦,只看你熬得了几时。

  到了齐家庄,huáng昏中,那村子一片安宁,一缕缕炊烟在半空里飘散。只有几个背箱囊的匠人和扛锄头的农人,身形疲惫,各自默默归家。范大牙慢慢走进村中间的巷子,关起的院门里偶尔传来狗吠声、孩子笑闹声、妇人斥骂声,能闻到柴糙烟气、饭菜香气。

  幼年时,他和娘便赁住在城郊这样一个村落里,每到这个时分,他都早早坐到那张小木桌边,等着娘煮好饭菜。那张小木桌他记得清清楚楚,粗木制成,极牢实,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早已磨滑,娘总将它擦洗得光光亮亮的。他最爱趴在那桌上嗅那味道。混着木味、油味、菜汤味……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积年味道。他从没敢告诉娘,不知为何,他心里偷偷觉得,那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有些委屈不好跟娘说时,他就趴在那桌上,偷偷说给那桌子听。那桌子虽从不应声,但说多少它都不厌,始终默默听着。每回说完后,他心里都舒坦无比……旁边一扇院门半掩着,透过门fèng,他一眼瞧见那院子中间也摆着一张小木桌,和他幼年时那张有些像,只是瞧着极小,他一个人便能占满一整边。当年那张桌子恐怕也变得这般小,再承不住自己的委屈了。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楚,却也忽然多了几分气力,发觉自己真的已经长大成人,再不需要父亲。而且,也该拿出儿子的气概来,卖力做事,挣柴米钱,好生养活娘。想到此,牙虽然仍在一阵阵作痛,他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他走过去推开那院门,见一个瘦长脸老汉坐在房檐下,盯着地上出神。他走进去一步,问道:“老汉,请问修砧头的老孙住在哪里?”

  “哦?我就是。你是……”那老汉惊了一下,慌回过神,第一眼望向范大牙的门牙,第二眼果然盯向左牙那个缺口。

  范大牙顿时有些不快,语气也硬起来:“我是开封府衙吏,来查问公事。”

  “哦?啥事?”老汉慌忙站起身,又瘦又高。

  “田牛可是住在这里?”

  “是。他出了啥事?”

  “你只答我的话,其他的莫乱问。他人在哪里?”

  “我也正在寻,清明那天他出去后,再没回来。”

  “他住这里多久了?”

  “差半个月满两年了。”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头回见田牛是前年开chūn,也是傍晚时分,我和女儿阿善一起回家。那之前阿善着了场病,身子极弱,她又不肯在家里闲着,出去做活儿又累,那天走到途中忽然昏倒了。我慌忙背她去寻大夫,可我这脚又跛,走了半截路便走不动了,路上又偏生找不见个熟人来帮忙。正急得没法,田牛从那头过来了。我瞧他眇了一只眼,面色又冷,有些怕人。可看看天色就要晚了,实在没法,只得开口求他。他停住脚,没答言,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我怀里的阿善,略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弯下腰,把阿善背到了背上。我忙给他指路,一路上他都不吭声,走得飞快。我尽力跟着,心里始终有些怕,不住留意他的两只手。他两手一直握着拳头,只用手腕托着阿善的腿。这自然要吃力得多,我先有些纳闷,后来才想明白——他瞧出了我的戒备,出于礼防,怕手指头触到阿善的腿,宁愿吃力,也一直攥着拳头。我贱活了这几十年,常听人说正人君子,可难得见到。那天瞧着田牛那双攥紧的拳头,才算亲眼见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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