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越发沮丧起来。等了许久,才终于排到了他。他望着那老道的大板牙,甚而有些怕拒,想转身走开。才一犹豫,那老道抬头望过来,一眼瞧见他的大板牙,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问:“磕的?”他点了点头。老道让他坐到身边一只旧方凳上,凑近来瞧,那对大板牙就在他眼前白森森地晃。范大牙只在镜子里瞧过自己的大板牙,从没这么近看过别人的,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悸,却又忍不住地想看。那老道似乎觉察了,嘴皮用力一包,遮住了自己的大板牙,随即转过头从身边木箱里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抖了些许灰白药粉在一个白瓷盅里,又取过桌上一只白瓷酒瓶,倾了些酒在瓷盅里,用竹签搅匀,递给范大牙:“喝了它,莫咽下,含在口里。我再给你三天的龙骨粉,回去也用酒兑了,含一刻时再吞下去。总共四十文钱。”
范大牙刚喝下那药水,一听这耳屎般一点药,竟要这些钱,险些喷出来。但瞧着那老道冷冰冰的眼、贪傲傲的大板牙,只能忍住火,从钱袋里数了四十文丢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对牙,心里越发恨大板牙了。老道用糙纸包了一小包那药末,只比指甲盖子略大些。范大牙拿了小药包,气呼呼转身离开了。好在那药水含在嘴里,清凉凉、麻苏苏的,牙疼果真轻了许多。
他家住在新郑门外。他娘当年被父母逐出家门后,肚里怀着他,寄住在观音院里,跟里头的姑子学做特髻。用金丝、银丝绷出个小山型髻篷,再用发丝或黑马尾编梳成发髻模样,上头cha簪子、饰珠翠。妇人买去戴在髻顶上,既能笼住头发,又可妆成高髻,因此极风行。观音院的特髻都是卖给富贵人家。他娘听说南方有一种皂罗特髻,是用细篾丝绷篷子,外头罩的是黑丝罗,虽不及特髻,远看却也有些仿佛,而且价钱贱很多。他娘便动了些心思,裁了几尺黑丝罗,试着做了几个,果然不差。
那时他娘已生下了他,他又好哭,寺里要清静,不能在观音院久住。他娘便离了观音院,用攒的工钱,先在城郊村户里赁住了两年,自己织造了皂罗特髻拿去街市上卖。等积蓄了些钱,便在新郑门外街边赁了一小间铺子,专卖皂罗特髻。起先买的人不多,她又加力用心,尽力做jīng做细,那些寻常人家的妇人渐渐都愿意来买了。辛苦了十来年,总算将那间铺子,连后边一小院住房都典买了下来。
范大牙到家时,天已经麻黑,铺子门开着,门里亮着油灯光。娘自然是仍在灯下编特髻。望着那昏弱灯影,他眼睛一阵发酸。娘被那个大板牙薄qíng书生害得,独自苦挣了这么多年,这两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生了个大板牙的儿,偏又没本事,至今没法让她过得清闲些。
这一伤感,牙又疼了起来,他怕娘看见又要叨念担忧,便站在铺子边的大柳树下,等疼劲儿过去后,才走进了铺子。他娘并没在里头。墙上、左右两排柜子上都摆满了各色特髻,靠里那张方桌上,那盏粗瓷油灯盏孤零零亮着。他有些纳闷,正要去后面,他娘却走了出来。
一见到他,他娘立即高声嚷道:“儿啊!他来了!他回来了!”
“谁?”
“你爹!你爹他回来了!”
他顿时惊住,再看娘,全然变了个模样,常日间都是素素净净的,这时却戴了顶自家制的特髻,上头cha满了珠翠。脸上搽抹了厚白脂粉,嘴巴艳红,眉毛也描得浓黑斜挑。身上穿了件过节才穿的桃枝纹蓝绸锦边半臂褙子。
“傍晚,我正给一个妇人选特髻,他忽然就走进来了!我先还没留意,再转眼一瞧,竟是他!你爹!他虽老了一些,留了须,可那面貌仍没变,尤其那对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只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我赶忙减了十文钱,催走了那个妇人,而后就哭了起来。你爹走到我跟前,连声跟我说他对不住我。可这些年他从没忘记我。他说他回到淮南也艰难,苦熬了许多年,才算寻到件好营生,在淮南东路安抚使府里谋了个幕职,这几年才算挣了些家底。上个月他奉命来京城公gān,遇到个人,刚巧是你外祖家的邻居,从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立即赶来了这里。他说自己虽娶了妻室,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没有儿。他要我带了你,跟他一起回淮南。他急着要见你,可又有公事,实在等不得,才走了。你若早一些回来,就能见着你爹了!不过,他说了,明天还要来,让你傍晚一定在家里等着。儿啊,你心里觉着如何?”
范大牙却早已呆住,身子一直在打冷战。
宁孔雀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她不想回,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只有父亲。那个老父亲从来只会闷头做活儿,世事上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这时回去见他,只会让他越发没了主张,胡忧乱叹。至于姐姐,该问该寻的都已经问寻过了,如今也只能看老天的颜面。何况自己已经疲累之极,再没有气力去做什么。
自小她就有定主意,更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气xing,觉着凡事只要肯用心思和气力,总能做得好、办得成。可这会儿,她忽然觉着自己败得一丝不剩,而从前那些胜,也不过是硬撑着口气,qiáng顶着。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节气一到,便碎成几段,化得不见。
她拎着包袱,也不看路,任由自己茫茫然走。不知走了多远,竟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实在累得走不动,朝四周一瞧,已出了东城,来到汴河虹桥边。路旁传来一阵饭菜香,她才发觉自己又饿又渴。抬头一瞧,是十千脚店。她便走了进去,店里伙计迎了上来,见她独自一人,略有些诧异。她也不管,沿着木梯上了楼,见梯口西边那间小阁没人,便走进去对着汴河坐了下来。心想:在这世上活了这些年,时时处处,都在顾虑身边亲人,啥时节痛痛快快自顾自活过几天?
她从袋里取出一锭银铤,搁到桌上,望向跟进来那个伙计:“头等酒菜,上!”
那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说,忙应了一声,赔了个笑,咚咚咚下楼去了。她呆坐了半晌,咚咚咚,那伙计又飞快上楼,左手一个红漆托盘,里头是官窑青瓷梅花纹酒瓶、酒盏、汤匙和一双象牙镶银箸儿,右臂自手至肩叠着五六只琉璃碧棱菜碗。啪啪啪,顷刻间便摆好在桌上,他又偷觑了一眼宁孔雀,小心说了声“这位娘子请”,说着小心带门出去了。
宁孔雀盯着那些菜碗,的确都是jīng贵菜肴,花炊鹌子、鸳鸯炸肚、五珍脍、炙獐脯……然而,她却没有一丝胃口,即便她最爱的鹌子,这时瞧着也如糙秆树棍一般无味。她不由得悲笑了一声:你一直抱怨不痛快,这时由你痛快,你却晒gān的瓠瓜一般,心都枯了。
她怔坐了半晌,抓起那瓷酒瓶,也懒得斟,对着瓶口,径直灌了一大口。那酒清冽劲利,直刺脑顶,似乎是御库内造的流香酒。她觉着痛快之极,喘息片刻,又猛灌一大口。没用多时,一瓶酒便已喝尽。她也浑身如烧,头晕心跳,再坐不住,趴伏到桌上。匙盏被撞落在地,跌了个粉碎,她却已经昏然不知。
第七章 入神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
——《棋经》
于仙笛坐在金梁桥边一间茶肆里,一直望着典家的巷口。
方才他去典家祭奠妹夫典如琢,见了妹妹燕燕,燕燕哭着求他,要他查明白丈夫为何要自尽。其实,即便燕燕不求,他也极想知道其中原委。他只有这一个小妹,父母替燕燕相亲时,他一直暗地里旁观,其中有几个,父母都相中了,他却觉得不妥,忙极力劝止。直至相看了典如琢,他才觉得门第、样貌、xingqíng都般配。即便如此,他仍去典家周围仔细打问了一番。
典家不比一般匠户,是彩画世家,皇城里一半楼阁都由他家翻新重绘过,见识自然不俗,家风里养有几分清贵气。而且典家虽然门徒众多,家室却不大,只有两个儿子。老父亲典白玉常日笑呵呵的,脾xing极随和,人都唤他“笑佛”。长子典如磋一支妙笔早已名扬京师,为人也清雅不群。至于次子典如琢,于仙笛曾暗中细瞧过,有两样让他极中意。
当今宰相王黼得势后,家里养了一班歌女乐伎,去年派人去于家选买了几十件乐器,于仙笛送乐器去丞相府时,典家兄弟也正在那里重新绘饰厅堂。于仙笛见典如琢踩着高梯,一手托碗,一手执笔,正在一处栱木外端眼壁上绘图。那眼壁大略呈“几”字形。其上彩画以粉白为底,深青、浅青迭次晕边,边缘用白色晕衬一道,最外又用深绿勾边。一眼望去,恍然微凸,真如一方碧影青晕的白玉。于仙笛这才明白“碾玉”二字的由来。典如琢正用细笔蘸着糙绿汁,在中央白底上细细描画,是细密枝条卷曲盘绕成海石榴花。那壁眼只有人脸大小,典如琢也只绘出大半朵,枝叶却已经有上百条,密密丛绕,却没有一丝轻忽紊乱,尽都圆妙舒展,鲜绿如生。于仙笛从未细看过彩画,那时才惊叹彩画工艺竟然繁细jīng妙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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