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言罢,大厅中寂无声息。彩画行那些人全都已如枯枝僵尸。于仙笛、huáng瓢子、胡小喜、范大牙则个个惊张着口眼。
只有程门板,愣坐在上首,左右扫视良久,才忽然问:“船上死的那个年轻女子真是孙阿善?她既然知qíng,为何不逃走?”
“我推测,照原先谋划,孙阿善带黎百彩的幼儿去那船上,收了另三家的钱后,jiāo给独眼田牛带走,而后煮好药汤,灌晕四人,自己从船的另一侧悄悄凫水离开。然而,她并没有走,反倒也喝下药汤。大板牙兄弟查问到,孙阿善不仅被典家父子玷污,后来又被轿夫乌扁担qiángjian。接二连三被人欺凌,她恐怕早已没有多少生趣。bī死典如琢后,也并不会好过多少,只能越发厌世,宁愿于昏睡中死去。”
“独眼田牛既然走了,为何又死在船上?”
“他虽缺了一眼,心却比常人更坚执。他暗慕孙阿善已久,那晚从船上取走银钱,应该是去jiāo给何奋,而后等待孙阿善来会合,却一直不见孙阿善来,他自然又回去寻,却发现孙阿善也已经烧死。于是拔刀自尽,死在孙阿善身边。生时未能结缘,死后相伴共眠……”
厅中越发冷寂如窖。
“好了,我所知,便是这些。该搜该寻、该拷该问,由你们发落。告辞——”张用抬手一揖,转身便走,口中高声吟哦:“人凭艺立身,名逐虚成妄。百年彩画行,一朝成沙场。”
他出了门大步向西,朝素兮馆走去。一路上,清风浩dàng,飞絮如雪,心中却积满厌闷,他不管路人,仰天大喝几声,方才吐出胸中郁气。
一路来到素兮馆,门虚掩着,他用力推开,大步迈进,高声嚷道:“解谜人来了!”
何扫雪那只黑犬猛然从墙角蹿过来,不住朝他狂吠。张用瞪起眼,也学它的吠声,怒喝回去。一人一犬,互吠不止。这时,廊下传来一声清叱:“廷珪!”是何扫雪,仍旧清素明洁,白梅一般。那只狗听到唤,立即止住了声,转身跑到何扫雪身边,蹲伏下来。
张用望着何扫雪,大声道:“黑犬者,默也,吠犬不咬人,咬人犬不吠,谜底是默杀。人心之恶,随处皆在,只是大都藏而不露,隐而不发。不露不发却未必无伤无害。有时,隐默之恶,胜于行凶。彩画行一连串凶死其实是三场默杀。
“第一场默杀是多年前,杂间装何飞龙的死。何飞龙漏画龙睛,原是自己过失。但当时彩画行几大名匠都在场,史大雅、典如磋、孟青山、夏芭蕉……那是皇城秘阁,彩画绘制完毕,必定要细细验工。何飞龙疲累之极,疏漏了,但其他几人难道也都没有发觉?当时何飞龙一支描龙笔,绝技压众,杂间装更是融汇各家,异峰突起。彩画行一向亲睦,其他人虽然嫉妒,却不好流露。验工时,史大雅等人即便发觉何飞龙漏画了龙睛,恐怕也装作不知。他们不害何飞龙,却以默代杀,坐视他罹祸。这场默杀当时恐怕无人发觉,但何飞龙的幼子何奋是个jīng细负气人,成年后恐怕渐渐醒悟过来,正巧今年工部修订《百工谱》,他便以此为饵,诱使彩画五装彼此默杀。
“第二场默杀,是彩画四家默许孙阿善bī死典如琢。
“第三场默杀,则是彩画四家各自将亲人送至焚船。
“何奋姐弟当年曾受你救助,孙阿善应该是听闻你雪菩萨的名号,前来向你求助,你们一同谋划了这一场回环默杀。你们并不动手,只设诱因,引动他们互杀。你不愿如他们一般默而不语,才叫我去解谜。这谜我已经解开,照约定,得收利了……”
张用说着将长襟撩在腰前,一把扯下裤子,露出光腚,蹲在院子中间,先大大放了个响屁。
何扫雪原本一直静静听着,眼中微含笑意。这时猝然变色,眉头蹙起,雪白面庞顿时泛红。
张用却哼着小曲,仰脸笑瞅着她,酝酿屙意。蹲了一会儿,又用小指掏起耳孔,左旋右旋,抠出一点耳屎,轻轻弹到面前地上。接着便拽起裤子,站起身,哈哈大笑:“我只说屙屎,并没说从哪个孔屙。记住,三个月不许清扫!”
说罢,他丢下何扫雪独自羞怔,转身出门,高声吟出一阕《阮郎归》:
浮云万里问苍茫,无根聚散常。chūn来秋往雁成行,风chuī大梦凉。
如蚁乱,似蜂忙,争得满目狂。归来万户闭秋霜,人间落叶huáng。
皂篇 艮岳案
第一章 通神
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
——苏轼
清明正午,huáng富贵骑着匹青鬃马,前有仆人牵缰,后有徒弟跟随,沿着汴河大街缓缓回城。
huáng富贵原名huáng岐,今年五十五岁,是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jīng于宫室布局、殿阁营造。他头戴婺罗黑幞头,身穿玄色杭绢道袍。面皮白皙,须发乌黑,仪容端雅,神色间却透出些严凛之气。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盘算一桩心事——他准备杀一个人。
他要杀的人名叫云戴,和他名头相齐,同在修内司任大作头。如今京城宫室营造行共有三大名匠,除了他们两人,另一个是李度。他们三人被坊间合称为“huáng阁、云台、李氏楼”。三人技艺难分伯仲,但各自旨趣不同。huáng岐善造御殿皇阁,极尽典丽雍雅,因此得了“huáng富贵”这名号;云戴则偏爱亭台朴逸、林园清旷,人称“云野逸”;唯有李度,年轻随xing,无甚偏好,一向依势而设,随境而变,人称“李自然”。
对于李度,huáng岐虽觉得后生可畏,但毕竟相隔一辈,得自惜身份,不愿与之争竞。云戴年轻时与他却曾是好友,只因一桩旧事,彼此生出嫌隙,加之志趣相反,随着名声渐长,竟成对立之势。二十多年来,两人路上相遇,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心照不宣,点头而过。直到去年,一项御差让他们正面相对、再无可避。
当今官家嫌汴京周回几十里平阔,无峰岭峻景,而帝王非形胜不居,又听信方士所言,若加高皇城东北地势,则能龙嗣繁盛,因此下诏在皇城东北堆土叠石,营造高山峻岭。蔡京于苏州设应奉局,遣朱缅督运“花石纲”,从东南搜寻太湖石、灵璧石、奇花美木、珍禽佳shòu,源源不绝水运到汴京。官家委命宦官梁师成督造,历时三年多,才堆叠出南北两座奇峰峻岭,初名万寿山,又因八卦中,东北为山、为艮,后定名为艮岳。
山石树木垒植完毕,便须在山峰瀑池间营建亭台馆阁。去年年底,梁师成召集huáng岐、云戴、李度三人,命他们各自谋划布局,分别jiāo出一纸艮岳楼台图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从中选定最优者,再动工营建。
huáng岐出身于一个小木匠之家,全凭自己多年jīng勤,才挣到如今的地位。这一次图稿若是能被官家选中,则一生荣耀到顶、圆满至极。只是,云戴和李度两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样全力争逐,huáng岐并没有十成胜算。
这几个月来,huáng岐一边苦心谋划图稿,一边不住盘算这个疑虑。说起来,当今官家酷好风雅,崇奉奢丽。这些年宫中翻新营建殿阁,比较图稿时,半数以上都选用了huáng岐的图样,云戴和李度远远不及。这回营造艮岳,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穷极华奢,殿阁楼台自然也该务求富丽雍雅。huáng岐自忖,胜算应该仍高过那两人。
不过,其中有个隐忧。huáng岐去那两峰上下遍览过后,见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营造,即便奇险诡秀之处,也是依势造景,几乎看不出人工斧凿。人在那峰岭池谷间行走,苍苍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换踪于泰岳、嵩山、庐岭、峨眉之中。这里若仍照皇城规格营造楼台殿阁,难免会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虽爱jīng雅,却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览文墨,书画双绝,于典正jīng雅之外,更求自然韵致。翰林画师画花鸟,个个都须jīng求是否合于时辰、节候、天气、物理,些微差错,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岳的楼台馆阁自然也得尽力与这山水景致相合。这一门,huáng岐向来没有深研过。
技艺一行,初学时,如同撒种种苗,随处皆可,任何一门都易入手。等学到深处,便成了大树,根深难移,不再是人习艺,而是艺使人。就如人说话口音,一旦养成,再难更改。若想另换门径,千难万难。何况这回图稿,时限极短,仓促间哪里能迅即学到?
而云戴,本就jīng于山水园林造景,最擅楼台亭轩与花木水石之呼应掩映。李度则一向心无成见、因势赋形,见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许多佳构妙思。对此,huáng岐不能不忧虑。
好在年初,一桩事牵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编订《百工谱》,李度被邀去参议。听到《百工谱》,huáng富贵自然也难免心动,但李度是官户出身,其父李诫又曾奉旨编定《营造法式》,他入《百工谱》是理所当然。想要争,得费些气力。艮岳楼台图稿时限又紧迫,huáng富贵反复盘算后,只能弃掉那一头,只专心攻取艮岳这一头。谁知上个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处寻不见。听他徒弟说,艮岳楼台画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jiāo稿。即便能找见他,也已经来不及了。上天做成,一个劲敌便这般自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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