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心里一阵气苦。这世上,什么人他都能和声和气,唯独这个弟弟,一见到,就不由得要生气。
他们的父亲是个儒生,一生连考不中,只能做个幕客,却盼着他们三兄弟能成就一番功名。然而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能遂他的愿:长兄冯实xingqíng安分敦笃,只愿守在家乡,耕田养亲,闲了才读一点诗书;冯赛则只爱读闲书,受不得学校科场的拘束,只愿在生意场中行走;三弟冯宝头脑最灵,xing子却最浮,事事一见就明白,却从来不愿下力气,没有一样事能做得成。
冯宝在家乡日日被父亲责骂,便偷偷跑到京城来投靠冯赛。冯赛起先还带着他去买卖场中历练,但他本xing不改,多一会儿都坐不住,一错眼,就不见了人。冯赛痛责过几回,每次却也只能驯良两三天。久而久之,连骂他的气力都没了。只想着,寻一个轻省的营生,让他能养活自己就成。谁承想,他竟惹出这么大的事端。
单一个炭行的麻烦就已经应付不过来,眼下三个行的大事一起压过来,任何一桩都万分火急。这何止是冰碎落水?更被几块重冰接连砸中,且无可逃躲,只能硬挨。
走出公堂时,他几乎傻住,险些被那高厚门槛绊倒,一个趔趄,才猛地惊醒。逃是逃不开,只能赶紧想办法。好在做中人这么多年,时常会遇见几桩生意搅到一处,让他历练出了些定力。他在心里连击几掌,压住躁乱,集中神智,急急粗理出了个头绪。宫里的事是头一等,不能推延,得立刻办妥。眼下,先得把宫里供鱼的事办好;幸而猪ròu低等,宫里极少吃,猪行的事可以稍缓一步;至于炭行,推官已经严令祝德实和臧齐,两人也已应允,今天也不成问题。
这时,三人已经走出了府衙,冯赛忙道:“两位行首,能否借这边说话?”
第十四章
银铺、解库
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王安石
“舍弟给贵行惹了这么大麻烦,冯赛难辞其咎,一定拼全力解除祸患,还请两位行首多多海涵。这事来得突然,时间又紧急。晚生大体是这么想的,两位行首看看成不成?”
冯赛请两人走到府衙青砖外墙边,这两人他早就听过见过,只是从未说过话。两人并不答声,都只盯着冯赛,等着听。
“宫中的事丝毫拖延不得,因此——”冯赛望向猪行行首,尽力赔出些笑,“魏老伯能否稍稍宽限一点时辰,让晚生先把宫中纳鱼的事尽快设法办妥,之后,晚生再到尊府跟魏老伯商议猪行的事?”
“要宽限多久?”
“鱼行的事今天必须了断,明早如何?”
“那我就回去等着你。”魏铮冷着瘦硬的脸,叉手一揖,转身就走。
冯赛忙作揖恭送,等魏铮走远后,才回身又赔着笑问鱼行行首:“张老伯,宫中每天用多少鱼?”
“总共得两千斤,其中虾蟹蛤蚌这些海货五百斤,鳗鳝鲳鲚等南鱼五百斤,北方各色河鱼一千斤。”张赐年近六十,花白的须髯,目光柔和。
“今早纳了多少?”
“海货和南鱼是预付了钱包买,每天都有南船送来。方腊闹事,减了大半,宫里也知道,并没有硬行催要,只将北地河鱼增要了三百斤,这三个月都是如此。因此河鱼是万万不能缺,今天却总共只纳了六百多斤,缺了七百斤。鲤鱼尤其缺得多。宫里偏又最爱鲤鱼,每天至少得三四百斤,每尾又得三斤以上。这么大的鲤鱼只有huáng河最多,却断了货,今天只选出来二十来尾。”
“再补一百尾鲤鱼,能不能将就应付过去?”冯赛忽然想起一事。
“差不多。不过这时间哪里找一百尾三斤以上的鲤鱼去?”
“晚生倒是有个去处,应该能借到一百尾鲤鱼,先把今天对付过去。”
“哦?”张赐目光闪过一丝惊异。
冯赛却已经想定主意,心里稍安,转而问道:“张老伯,拦截货源的是什么人?”
“那人叫于富,以前并未见过,不知什么来历。”
又是毫无来历,冯赛暗暗纳闷。又问:“张老伯,huáng河鱼商一般是在哪里jiāo易?”
“huáng河鱼商贪近便,只在huáng河、洛水、汴河三河jiāo接处的洛口jiāo易,大半卖给东京,小半给西京。汴京鱼商从洛口买齐了鱼,沿汴河下来送到城西青鳞坊,再发卖给城里各处鱼市。那个于富跑到洛口以北,到huáng河提前截断了鱼商,包买了huáng河的鱼。我们去洛口,便只能从他手里买。”
“鱼行往常去洛口jiāo易的是什么人?”
“早些年是我亲自去,后来便是手底下总管蒋卫。”
“huáng河、汴河这一路最要紧,得去洛口寻见huáng河鱼商好生谈谈。张老伯,能否烦请蒋总管带我去洛口看看?”
“我正要打发他去那里,你若愿去,那更好……蒋卫!”张赐回头叫道,旁边拴马处一个小眼扁嘴的四十来岁男子一直守在马边,听到后忙快步走过来。
“你陪冯二哥一起去洛口。”张赐望着蒋卫时,柔和目光中泛出些冷意。
“是。”蒋卫忙点头。
“蒋大哥,去洛口是逆流,船行得慢,事qíng紧,我们骑马去?”
“嗯,骑马快一些的话,两个时辰能到。”
“那好。我先去把鲤鱼的事办好,可能得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们在梁门外碰面?”
“好。”
“这冯泥鳅去哪儿了?”楚三官转着眼珠纳闷道,“还有一个地方,走!”
邱迁牵着驴子跟着他离开了姜行后巷,也没问去哪里,心念里全是顾盼儿最后唤他的声音、望着他的眼波。他平日难得饮酒,量很小,饮一点就醉。但此时比哪次酒醉都更醉些。
一路向北走到潘楼东大街,他的驴子险些踩到街边一个卖字画的摊子,听到摊主的怪叫,他才醒过来,慌忙回神道歉,暗骂自己:姐姐和甥女不知下落,你竟在这里为顾盼儿痴痴迷迷!
楚三官引着他来到界身巷,这条街两边屋宇雄壮,门庭广阔,是金银彩帛jiāo易之所,每一jiāo易,动即千万,是汴京城最富盛的街巷之一。邱迁家只是小染坊,从未和这里的富商有过jiāo易。
楚三官走到街左边一间店门前,邱迁抬头一看,是座三层宏壮高楼,丹楹碧瓦,红招锦帘。一丈多高、二尺多宽的雕花招牌上几个泥金大字:谷家银铺。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问问。”楚三官缩头缩脑走进店中。
邱迁牵着驴子在外面望着,见楚三官走到一个中年锦服男子身边,畏缩缩地问话,那中年男子见到他,似乎有些嫌弃,连着摇头,随即便笑着去招呼一位客商。楚三官呆了一下,转身走了出来,朝邱迁摇了摇头。
“冯宝和这家有过jiāo易往来?”邱迁忙问。
“前一阵有过一回,我们两个一起做成的。该我的钱至今也没给我,这贼泥鳅恐怕不愿分我钱,才躲了起来。”
“什么jiāo易?”
“这你不必管,”楚三官话语有些含糊,“店里主管说,贼泥鳅再没来过这里。我一时也想不起他还能去哪里,跑了这一早上,我得先回去jiāo差。下午你再来找我。”
冯赛走到开封府边门的办事公廨,托门吏传信,求见司法参军邓楷。
不久门吏便出来引他进去,来到司法厅前,邓楷已经走出来,立在廊下等他。邓楷身材矮胖,诙谐随和,和冯赛脾xing相投,常和宗室子弟赵不弃等人一起相聚玩耍。
“你惹出大事了?”邓楷脸上笑着,眼里却有些担忧。
“嗯。那三桩案卷邓兄已经看到了?”冯赛苦笑一下。
“才看到,三桩事堆挤到一处,似乎不好办哪。”
“我来求邓兄给我开具三份公文。”
“什么公文?”
“搅扰炭行、猪行、鱼行的那三个商人,已经触犯jiāo易法中的‘较固’‘参市’之律,三桩讼案首先该传问这三人。我得赶紧去寻这三行的供货商,怕他们不信我,所以求邓兄开具公文,证明三人虽未定罪,但已是疑犯。”冯赛刚才已想好了这两条刑律,“较固”是垄断其利、障固其市,“参市”是高下其价、惑乱jiāo易。
“我也想到了这两条。这个好说,你稍等。”邓楷转身进去,过了半晌,拿着三页纸出来。
“多谢!”冯赛接过来一看,是官印的文书纸,三份内文大致相似,只是姓名行业不同。第一页上写着:
今有商人朱广,断拦汴京猪行货源,yù专其利。更高下其价,扰乱jiāo易。已触较固之律、数犯参市之禁。开封府传召问讯,其人畏避隐匿。若有知qíng不报,视同匿赃庇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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