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汪石之前也不知道?”
“嗯。”
“您的‘母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过了两三天,我从外面回到这斋室里,仆妇帮我换衣裳,袋里掉下来一枚铜钱。我今年折了不少钱,心里有些作怪,便拣起那铜钱,照着那唱曲的说的,让人编了根五色丝绳,又加了根银线,把这钱穿起来,供到了佛龛前。谁知道才过两天,那钱忽然不见了。我问了家里几个仆婢,都说没看见。我当时想,财源恐怕真的要尽了,谁知道汪石碰巧又替我找了回来。”
“碰巧?”
“你怀疑这是他有意设计的?”
“帮您换衣裳那仆妇现在哪里?”
“她老父病重,回乡照料去了……嗯?你怀疑这仆妇和汪石串通来骗我?”
“这一点,大致无疑。”
“不会吧?”
“这还只是一件,另有一件,我得再去huáng三娘那里印证。”
天亮后,邱迁将小院内外都清扫gān净,烧好水,煎好茶,服侍吴银匠起chuáng,替他和阿七分别斟好茶,这才担着桶出去挑水。
几个值日的家丁已经换了班,在巷道里来来回回慢踱着巡看。邱迁低着头朝巷底走去。他边走边回想昨晚听到的脚步声,那些人抬的重物似乎是从巷底左边那个小院出来的。
走到井边,他一边摇着辘轳汲水,一边偷眼望向左边那个小院。院门照旧关着,里面只偶或传来一声咳嗽,后来又传出两句对话,“水烧好了?”“烧好了。”“好。”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
不知道这院里是什么作,应该不是金器作或银器作,之前里面没有传出过敲击声,传出来的声音似乎是铜钱碰击声。
邱迁不敢久探,汲满水后,便挑着回去了。
孙献赶到汴河北街,还没走近,就望见几个男女在蓝威酒肆门前擦门、扫地。店檐挂出一面新酒招。他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见那几个男女都没见过,往里一看,也不见蓝威夫妇。
他忙问那几个男女,其中一个男子道:“蓝相公已将这店典卖给了我。”
“什么时候?”
“昨晚上。”
“昨晚上?昨晚上我还在这里跟他喝酒!”
“哦?我也有些纳闷。昨天夜里他叫了牙人,敲开我家门,赶着签了契。把钥匙留给了我。今早我们来时,他们夫妻两个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这之前你们就谈了这典买jiāo易?”
“嗯。已经谈了十来天了。他要九百贯,我嫌这店位置有些背,只愿意出六百贯。他又不肯,昨晚却说就照我出的价。”
孙献顿时呆住,半晌才狠狠跺了跺脚,咬着牙骂了一句:“你这对眼珠子被猪屎蒙了!”
“嗯?”那几个男女吃惊望向他。
孙献却浑然忘记周遭,又重重呸了自己一声,咬牙切齿离开了那里,心里如同沸水翻滚一般,愤怒急悔搅作一团,恨不得一头撞向旁边的墙。
——蓝威不是蓝威,而是蓝猛!
第一眼看见蓝威,我就觉得他和弟弟蓝猛相貌很像,只是多了些胡须;隔壁食店店主说蓝威一直木木呆呆,从不理人,最近却活泛了许多,像变了个人;昨天傍晚进去,他夫妻那般亲昵调笑,那妇人还伸指在蓝威额头戳了一下,这绝不似一般老夫老妻的举止,何况蓝威那般木讷的人?
蓝威见了我,先愣了一阵,像是见过我,见过我的只有他弟弟蓝猛;他跟我说话,先还十分拘谨,等说起蓝猛的事,却忽然滔滔不绝,自然是发觉我的来意,反客为主要压住我;我打断他后,他不时用手轻按着髭须,恐怕是说得忘qíng,粘的胡须有些松脱,只可惜当时屋子里暗,我并没有发觉;他躲到后面,他娘子出来,脸色不好看,不时盯着我,那不是心疼酒钱,而是怕我看穿!
那妇人年纪还轻,又有些风qíng姿色,应该是不喜丈夫蓝威木讷呆板。她和蓝猛年纪相仿,蓝猛比他哥哥活泛得多,这叔嫂两个恐怕早就暗中有私qíng。蓝猛牵涉到左藏库飞钱,知道就算能瞒住人眼,也得被治罪,因此出事前一晚来找他哥哥。他一定和那妇人两个偷偷商议好,不知用了什么言语花招,或许是半夜装急病,再声称当天户部要去领取库钱,绝不能缺了班值,求他哥哥顶替他去当值应差。又有那妇人在一旁撺掇,他哥哥蓝威又疼爱兄弟,便答应下来,剃了胡须,穿着蓝猛的官服,去左藏库替班。
他们兄弟相貌极似,又穿着官服,一般人难得察觉。
等出了事,蓝威被关进狱中,蓝猛恐怕已先买通了狱吏和狱医,使毒让他哥哥猝死在狱中。而后自己粘上假胡须,扮作他哥哥,大模大样和自己的嫂子以夫妻相处。若不是舍不得这店的典卖钱,他们恐怕早已逃走了。
昨天傍晚我来寻他,惊吓到了两个贼男女,再顾不得熬三百贯,当晚就典卖了店铺,不知逃去了哪里。他从飞钱得来的钱,自然也一起卷带走了……
嗐!孙献握起拳,朝自己的头重重捶了两捶。
“huáng婶,有件要紧事得私下里跟您说。”
“哦?你们都下去。”huáng三娘转头吩咐下人。
冯赛等下人们都走后,才放低了声音:“我是来问‘母钱’的事。”
“哦?”huáng三娘脸色微变。
“我知道这事关huáng婶宅中私事,不过它关涉到汪石官贷的事,因此才贸然开口,还请huáng婶见谅。”
huáng三娘脸色微变,并不答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huáng婶,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母钱’?”
“嗯……大约是正月十五前后。”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您第一次听见‘母钱’,是不是街头两个汉子争吵?”
“哦?你怎么知道?”
“第二次,是不是有人掉了一枚铜钱,出钱找人帮着捞?”
“是!你?”
“
第三回是一个老汉在路上哭着找他的‘母钱’,第四回是一个人打一个乞丐,说那乞丐偷了他的‘母钱’?”
huáng三娘睁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这四回,您都只是听到‘母钱’这两个字,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最关键是
第五回……”冯赛见自己猜中,却毫无欣喜,略顿了顿,才接着道,“第五回是和汪石见面时碰巧听说的?”
“嗯!可是……你怎么知道的?”huáng三娘越发惊住。
“他是不是邀您去了外面,席间来了个唱曲的?”
“冯二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五回都是汪石安排布置的。”
“怎么会?不会,不会!哪怕是真的,我的‘母钱’也是从我身上丢落的,他怎么安排?”
“您的那枚铜钱,是不是仆妇替您换衣裳的时候丢下来的?”
“是,不过……”
“那个仆妇是不是最近走了?”
“啊?”huáng三娘再说不出话。
“百万官贷不是小数目,寻常的信任必定难以说动您。所以他编出‘母钱’的传说,所谓三人成虎,一件事只要听过三次以上,都难免当真,何况五次?等您相信了,他再设法让您也丢落一枚‘母钱’。”
“但我的那枚‘母钱’后来是被……”
“这自然也是他安排的……”冯赛知道她丈夫和那小妾的事不便提及,便略了过去,“有人若偷了别人的‘母钱’,自然绝不会告诉外人。外人若是知道,便一定事先已牵涉其中。”
冯赛正是从这一点察觉了整件事的破绽。
秦广河和huáng三娘都丢了“母钱”,偏偏都是汪石替他们找回来。这恐怕绝不是偶然巧合;huáng三娘丈夫方聪私偷“母钱”给那小妾,如此隐秘的事,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汪石却竟能得知;汪石拜访huáng三娘,告知那小妾偷走“母钱”,是正月十九那天。第二天,也就是正月二十,汪石邀秦广河去潘楼,那唱曲的说起“母钱”,汪石却说自己是头一回听说。他为何要说谎?
正是由此,冯赛才想到整个“母钱”传说恐怕都是汪石设计,刚刚一问huáng三娘,这一推测完全被印证。
这件事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要做出来,却并不难。
汪石只要找几个帮手,在秦广河、huáng三娘必经之路上,装作偶然演几出“母钱”的戏,把“母钱”这两个字一点点灌进两人的耳中,先听说,再看见,中间又经过两回重复,便再不可能忘掉。最后才请那个唱曲的把“母钱”的缘由讲出来,人就算不十分信,心里也多少会有忌讳。尤其两人各自新遭了赔钱、缺现钱和绢荒的事,心气正弱,这些鬼话又最能乘虚而入,两人不由得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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