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琴点了点头,却忍不住落下泪来,温悦忙替她擦掉泪水,挽着她走进里间去安抚。
赵不尤心里却一阵悲惊。郎繁之死,始终查不出缘由,没想到竟从这里得到答案。郎繁去刺杀董谦,已是怪事,他竟然反被董谦杀死,更让人错愕。想那董谦,不过一介书生,而郎繁号称“剑子”,常年练剑,就算不能与武夫争斗,但在万千士子中,已是极难得。
也许这便是大宋武功之实力,自太祖开国以来,为防武人乱政,重文轻武,即便行军作战,也以文臣统率武臣。百年以来,文气倒是兴盛,武力却始终虚弱。百年承平,一旦遭遇危急,恐怕也会如郎繁一般,仓促应战,不堪一击。
赵不尤不禁有些悔疚,当初他和郎繁过招,知道郎繁这剑术多是虚式,难以御敌。不过想着郎繁也无需与人对敌,便没有多言。早知如此,当时便该直言,教他一些攻防招式。不过,若当时教了郎繁制敌招数,死的便是董谦了。两人都是良善之人,死任何一个都是莫大遗憾。
想到还有疑窦未解,他吐了一口闷气,才问道:“瓣儿,你有没有问董谦,他坐的是什么船?”
“我特意问了。他说上了岸,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船帆布上绣着朵梅花。”
“梅船?!”墨儿惊道。
“不止呢——”瓣儿又道,“我问他是哪间客舱,他说是间小客舱,还说记得一边共三间,他是左边中间那一间。”
墨儿更加吃惊:“康游就是到梅船左边中间小客舱,去杀一个紫衣客!难道他和郎繁都是去杀董谦?这么说康游并没有杀成,但那颗珠子和那对耳朵,他是怎么得来的?”
瓣儿又道:“更奇怪的是,董谦耳垂上还被穿了孔。寒食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子给了他一个袋子,让他揣好。今天他把那个袋子给我了,你们看看——”瓣儿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缎袋子,递给了赵不尤。
赵不尤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莹润的珠子,比康游的那颗似乎还略大一点,珠色完全一样。
墨儿问道:“他们为何都要去杀董谦?又为何要给男子穿耳dòng?康游拿回来的那双耳朵也被穿了耳dòng,那又是谁的耳朵?”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何赛娘立即跑过去问道:“谁?”
“我。”
“名字!”
“赵不弃!”
“哪个赵不弃?”
“最爱坐在头排看‘女孟贲’相扑,看完后还要送一只肥燠鸭的那个赵不弃!”
何赛娘笑着开了门,赵不弃走进来,朝何赛娘粗臂膀上一捶,笑着问道:“什么时候改行做门神啦?”
何赛娘捂着嘴大笑起来。
赵不弃走进来,坐下来就问道:“又有男人穿了耳dòng?”
瓣儿笑着问道:“二哥,你说‘又有’是什么意思?”
“我刚在门外隐约听见墨儿说什么男子穿耳dòng,我查的那件案子里,也有个男人穿了耳dòng。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讲的何涣那个没有骨血的孪生兄弟丁旦——”
赵不弃将这一段查出来的事qíng滔滔讲了一遍,最后得意道:“阿慈变身,就是这么一场把戏。”
墨儿大声赞道:“二哥了不起!这样都能被你查明白。”
瓣儿笑道:“二哥这诙谐xing子,碰到的案子也这么曲曲拐拐,换来换去,演杂剧一般。”
赵不尤则大为震动:“照你所言,本该是丁旦上梅船,却被那个薛海去应天府用董谦掉包了丁旦,我们四人查的四桩案子,竟然是同一桩!”
赵不弃纳闷道:“哦?同一桩?”
瓣儿抢着把赵不尤的梅船案、墨儿的香袋案、自己的范楼案飞快地说了一遍,然后笑道:“二哥你说是不是同一桩?”
赵不弃听了大笑起来:“这可真叫作不是一家人,不办一桩案哪,哈哈!”
墨儿纳闷道:“刚才我们以为康游和郎繁是去梅船上杀董谦,这么看来,他们要杀的是丁旦,却被董谦换掉了。可丁旦只是个无赖赌棍,这些人为何要费这么大气力去杀他?”
赵不弃道:“难道他们要杀的不是丁旦,而是何涣?何涣因为术士阎奇之死,被判流放沙门岛,后来bào死途中,被个员外救了,让他去做一件事——不对,不对!若真要杀何涣,何必要救活他?何况当时何涣的身份还是丁旦。另外,那些人恐怕也不知道当晚何涣回到蓝婆家,和丁旦又换回了身份。”
瓣儿问道:“那个阿慈怎么办?”
赵不尤道:“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被掳到了蔡行府里,那就好说。”
“不好说,”赵不弃摇头道,“哥哥是要报到官府?可眼下咱们没有真凭实据,那蔡行虽说是只菜花虫,头脑却继承了蔡家门风,相当缜密狡猾。马步主管蔡行宅里的车马,却不知道阿慈的事qíng,看来那蔡行早有预见,当时并没有用自家的轿马去接阿慈。一定是吩咐朱阁另租了辆车偷偷把阿慈带到他府里,而且我估计中间还至少转了一道车轿。若真的告到官府,蔡行将罪责全推给朱阁,再设法把阿慈藏起来,那样再想找到阿慈就难了。”
瓣儿犯难道:“那怎么办呢?”
赵不弃笑道:“明天我去见那个冷缃,仔细盘问盘问,之后再想办法,得好好惩治一下那只菜花虫。”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始终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杀丁旦,更不清楚为何要给董谦、丁旦穿耳孔。而且两人的耳朵都没有被割,康游取回的那对耳朵又是谁的?
赵不弃忽然想一件事:“我得去瞧瞧那个丁旦。我使计谋让他和狗友胡涉儿两个人火并,又把他的住处透露给那个大鼻头薛海,不知道丁旦的小命还在不在?他若还活着,应该还能问出些东西——”
他忙起身出去,之后一阵马蹄声,飞快消失于巷外。
赵不尤吃过饭,起身走到院子里,夜风清凉,满院银辉。
他仰头望着月亮,默默沉想。现在四桩案子汇到一处,比原先明朗了许多,但也更增了许多疑窦,这案子越发庞杂莫测了。尤其是那梅船如何凭空消失,更是始终难解。
夏嫂在厨房里收拾,不时传出些声响,赵不尤听到她拉开抽屉放东西,心里忽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很轻。何赛娘和温悦在后房说话,赵不尤便走到门边,问道:“是谁?”
门外那人低声道:“不尤兄,是我,章美。”
第十章 赴死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周敦颐章美已无颜再见故人,犹豫再三,才趁夜偷偷来拜访赵不尤。
他父亲虽是个商人,却始终钦羡功名,娶的妻子也是仕宦人家的女儿。章美出生后,才会说话,他父亲就延请宿儒为他启蒙。商人之子不能应考,他父亲又给朝廷进献军粮,纳了一个空头官阶。章美的母亲却见惯了宦海升沉,xingqíng十分和淡,从小只教章美养心求善。
章美的父亲一向敬畏妻子,因此章美受母亲熏染要多些,家境又富裕,并不缺什么,自幼养成了沉静守礼的xing子。前后教他的儒师,见他这xingqíng,都十分爱惜,加意培养他仁义礼智、修齐治平的胸怀。
少年时,章美初读张载《西铭》,读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xing。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猛然觉得心胸大开,天、地、人、物,四者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世间是我之世间,这寒暖同我之寒暖。我善,它自然善;我恶,它自然恶。我不去惜护这世间,谁去?
从那天起,他便立下志向,要以孔孟为师,以天下为己任。
入了童子学后,他结识了宋齐愈和郑敦,宋齐愈洒落超群,郑敦朴厚纯善,三个人志趣相投,很快便亲如手足,十几年同食同宿、同习同读。有书有友,章美不知道世间还能再有何求。然而,到了汴梁,入了太学,一切便渐渐变得不一样。
章美好静,京城却太乱太杂,即便在太学中,师生心思都各个不同,时时都能觉到利禄权势左右人心,激起争扰。这让他越来越觉不适,渐渐在心里筑起一圈围篱,不让外界侵扰自己。幸而不久就结识了简庄等人,在浮华汴京,有了一个清静去处。
这些变化中,最让章美介意的是宋齐愈。宋齐愈原本就无所拘忌,到了汴京,似乎越发肆意,不论清浊,他都一概接纳,毫无拒斥。起初,章美以为这只是xingqíng所致,还能容忍,到后来,宋齐愈竟然开始力主新法,宣称不变法则亡国。对此,章美则再难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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