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今天听简庄兄说了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简庄兄全是靠他妹妹cao持家里收支营生。简庄兄一年并没有多少钱粮收入,却从来没显出寒窘,难得,难得!去年,简贞姑娘就预感那二十亩学田恐怕靠不久长,就开始预先谋划。她不仅家务cao持得好,竟还画得一手好画。刚巧去年简庄兄新娶了侧室,那乌二嫂的父亲乌老伯和章美的父亲又是旧识,简贞姑娘从二嫂嘴里听说章美和京里一些书画经纪有jiāo往,就背着简庄兄,选了几幅画给她二嫂,让她带回家,转jiāo给章美,看看能不能卖些钱。章美拿到画,找了几个书画经纪相看,谁知各个都赞叹不已,全都被抢买走了,一幅最高竟卖到五贯钱,都快赶上米芾、文仝、李公麟这些名家的价了。简贞姑娘便将自己几年来画的近百幅画全都托付给章美。可是大半年了,章美却没有把钱jiāo给简贞姑娘。二嫂催问了几次,章美都说还没卖掉,二嫂还以为章美窝藏了,差点要向简庄兄抱怨。她却忘了,简贞姑娘jiāo画时,还让她转jiāo了一封信给章美——”
“简贞姑娘那封信是托章美用卖画的钱帮忙买些田产?”
“是啊,那些画总共卖了三百多贯,章美替她物色了一片上田,一亩十贯钱,总共三十亩。章美已把三百贯钱jiāo给了二嫂的父亲。乌老伯昨天去官里帮着请买了官契,今早邀了那田主来找简庄兄。这会儿正在立契,下午就去官府割税,简庄兄便有自家的田产了。”
“这简贞姑娘果然难得。”
赵不尤原来听妻子温悦赞叹,多少还有些不信,这样一听,自己在亲友间所见所闻女子中,见识、才能和心地,的确少有能及得上简贞的。温悦极想给墨儿说成这门亲事,但东水八子中,宋齐愈、章美、郑敦都是人中龙凤,又都未娶亲,简庄恐怕早已想定人选,故而一直没敢贸然找媒人提亲。她侧面打探了打探,简庄夫妇果然已经相中了宋齐愈,只得断了这个念头。
赵不尤心想,墨儿若能娶到这位姑娘,真是一生大幸。不过就算宋齐愈不成,还有章美、郑敦,都是太学英才,将来功名不愁。墨儿仍没有什么胜算。单看眼前的郑敦,说话间,对简贞已是满心满眼的悦慕。赵不尤不由得暗暗替墨儿惋惜。
“章美一直瞒着我们,一个字都没讲过!”郑敦脸上又露出不平之色。
“恐怕是简贞姑娘在信里要他暂时保密,简庄兄自家都不愿为禄利而谋出路,若知道自家妹妹竟然将闺阁笔墨拿到市面上去卖,一定会大不乐意。”
“也是。”
“对了,章美何时将卖画的钱jiāo给乌老伯的?”
“说是寒食前两天,他将那田主引荐jiāo托给了乌老伯。”
“这么说他是jiāo割了这事,才离开汴京,去的应天府?”
“应天府?!章美也去了应天府?”郑敦猛地叫起来。
“嗯,我才从一个船主那里打问到。”
“他去应天府做什么?”郑敦睁大了眼睛,极其震惊,“他殿试都不回来参加,难道遇到什么事qíng了?”
“郑敦兄弟,你再仔细想想,关于郎繁和章美,以及应天府,还有没有什么事,你没有跟我讲过?”
郑敦一怔,随即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黯然摇头:“没……应该没有了……”
汴河北街最东头是单家茶食店,来京的货船大多在这里卸货。因他家的茶饭酒浆价低量足,力夫们常聚在这里,这店渐渐被叫作力夫店。
魁子宋齐愈无事时,常来这店里坐,一为这里花钱少,他家中穷寒,身为太学生,每月只领得到一千一百文;二来,他愿意结jiāo这些杂役力夫,听他们说话,虽然俗浅,却比士子们慡直热活,也让他更贴近市井民生。
今天他一早就出来打问章美的下落,寻了一上午,毫无结果,人也走得渴乏,就走进力夫店来歇息。店主单十六见到,一边笑着招呼“宋状元又来啦”,一边用帕子将宋齐愈最爱的临河那副桌凳擦拭gān净,宋齐愈笑着点头坐下。这店主和其他力夫听说他是太学生,几年来都叫他状元。
今天并没有几只货船来,店里只有两三个力夫聚在另一边闷头喝汤吃饼,只听得到一阵稀里呼哧声。店主照旧例先端了一大碗煎粗茶来,笑着道:“过几日就要发榜了,大伙儿都说宋状元这回保准真的成状元!”
宋齐愈笑起来:“多谢单老哥吉言!我借你的那些钱,恐怕还得过一阵子才能还得上。”
单十六连摆着手说:“那值得了什么?状元郎能用我老单的钱,这荣耀到哪里买去?再说,等你中了状元,还会缺钱?”
宋齐愈笑道:“那我真得中个状元才成。”
“这还有什么真假?不但我们一班兄弟这样说,满京城都传宋一、章二、三不管呢。”
“哈哈,这话怎么说?”
“这话是说——宋状元第一,您的好友章美该第二,至于第三,愿选谁选谁。”
宋齐愈听了大笑起来。这时店里又进来两个力夫,单十六便去招呼,宋齐愈独自喝着茶,笑了一阵。殿试已完,苦读生涯也就此结束,至于能得第几,他并不怎么介意,反倒不愿被选为前三,登高人易妒,名显麻烦多。何况看当今时势,也并非有为之时。
本朝名臣中,宋齐愈最钦慕王安石。王安石在英宗朝时就已名满天下,曾上万言书,针对时弊,初言变法,却未被重视,因此屡次推谢馆阁之召,宁愿在州县中任些实职,为一方兴利除害。直到神宗继位,他知道神宗乃大有为之君,才慨然应召,果然深受器重,升任宰相,全力推行新法。农田水利、青苗、方田、均输、保甲、保马、市易、免役、免行钱……诸项新法次第推行,天下为之一变。
只可惜,五十多年来,神宗、哲宗力主变法,都半途而废,中间隔了两位太后,相继垂帘听政,恢复了旧法。
当今天子继任之后,先是主张建中,希望新旧两法能持中求和,但随即便重用蔡京,继续推行新法。这次殿试,天子亲策题目,似乎对新法已经失望,又要在新旧之间寻求折中。今年重行科举旧法,便是先兆。
对于新法,宋齐愈始终坚信不疑。这些年他眼见国家积弊越来越深重,不变法,只能危亡。在他看来,病不在变法,而在新法推行不力,不当。
在殿试卷文中,宋齐愈以滔滔数千言,力主这一点。但他知道,就算天子读到,哪怕认同此理,恐怕也不会再重视,更不会施行。不过,宋齐愈早已想好,当效法王安石,平心处世,静待其时,因此并不以为忧。
让他忧的,是章美。
回想起来,他和章美几乎事事相反——
出身,章美家是乡里巨富,他却生于小农之家;xingqíng,章美持重沉稳,他却生xing飞扬不羁;读书,章美重经文古义,他则重义理独见;为人,章美谦和谨慎,他却洒落随xing;至于政法,章美主旧,他主新。
如此冰炭一般,竟能成好友,而且自幼及长,形影不离,相jiāo近二十年。
最怪的是,一直以来,他和章美竟很少分歧争论,一直畅谈无碍,十分投机。以至于很多时候,双方还没开口,彼此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直至到了京城,进了太学,两人的分歧才渐渐显出来。
早先在县学、府学,宋齐愈始终觉得周遭人眼界太窄,除了章美和郑敦,难得找到其他相知。到了京城,宋齐愈顿觉心胸大开,天下英才豪雄汇聚于此,即便在市井之中,也常常能遇到不俗之人,听到惊人之语,让他如同鱼入江海一般畅快。
章美到了这里,jiāo友却越来越慎重,话语也越来越短少。他常说:“是非混杂之地,君子慎言慎行。与其一番闲谈生烦恼,不如细读两行书。”
当初他们三人行住坐卧都在一处,到了京城,各人都有了自己的新去处,尤其他和章美,争执越来越多,共识越来越少。渐渐越离越远,最后只剩一片jiāo界处——东水八子每月的聚会。不同处在于,这聚会于章美,是太学之外最主要聚地,而对于宋齐愈,则只是喜好之一。
上个月,八子又聚到一起,偶然论起新旧法,宋齐愈和章美各执一方,引起八子争论,那次聚会也就不欢而散。之后,两人一直互相避开,在太学中偶然碰到,章美也装作没见,低头走过。
对此,宋齐愈并未太在意,来京城之后,他们之间争执已是常事,君子和而不同,不论分歧多大,两人始终都是知己,过一阵自然就好了。
直到殿试那天,章美缺席,他才开始忧心,甚至慌乱。
这绝非章美平素行为。然而,章美不但错过了殿试,且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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