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纳闷,鼻子里嗅到一股香气,像是木樨之香。听人们又在喊“着火啦!”随后便看到桥东边升起一阵烟雾,他这才明白人们喊的是“烟”。桥上的人又都奔到另一边桥栏,他也挤进去向下望,那只客船半截已经驶出桥dòng,船上竟然烟雾腾腾,渐渐将船身罩住,只能依稀看到顶篷有人影晃动。烟雾中并不见有火苗,再细看,那烟雾也似乎并不是船板着火的烟气,更像是水蒸的雾气,而且并不是一处冒烟,船头、船侧、船顶、船尾,处处气雾蒸腾,整艘船像是一只沸水上的大蒸笼。
气雾漫上桥梁,香气也越来越浓,直冲鼻窦,馥郁透脑。万福觉着有些心神迷眩。他身边两个人更是如同被酒熏醉,竟然闭起眼,咧嘴傻笑,一个甚至挥起臂膀,像是要舞蹈一般。
气雾迎面飘过,万福眼睛有些酸刺,泪水随即涌出,迷蒙中,只见那船已驶过虹桥,气雾越蒸越多,船上人与物全都隐迹不见。水面上,唯见一大团白雾,滚滚向前。
虹桥上游不远处,北岸泊着两只船。前面一只是新船,漆着鲜亮红漆,船檐一圈挂着彩帘,下了锚停在水中,离岸有一段距离。后面一只则是客货两用的旧船,紧靠岸泊着。三个船工正躺坐在船顶凉棚下闲聊午休,听到叫嚷,都向虹桥那边望去,见一只船烟雾腾腾穿过桥dòng,向自己这边驶过来,三人惊得都坐直了身子。
那船通体都被烟雾罩住,看不到船上人影,只闻到一股浓郁香气。那船一路疾驰,不多久就驶到近前,却仍不减速,竟直直冲向前边那只新船!
三人全都爬起身,朝前面那只新客船大声叫嚷:“喂!要撞船啦!”
然而那新船的窗户全都关着,方才还听到里面男男女女在说笑唱歌,现在却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见有人出来。三人继续大叫,新船上却仍然毫无回应。这时,那只烟雾船已驶过三人面前,相距只有几尺之遥,一阵烟雾扑面而来,浓香贯脑,眼泪顿时被激出,想咳嗽又咳不出,只觉得胸闷神眩。泪水混着烟雾,再看不清东西,只听到木板挤撞的吱吱咯咯声。
岸上有家老乐清茶坊,临河的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店主乐致和,另一个中年儒士叫简庄,两人听到吵嚷,一齐向外望去,见河面上横着一大团烟柱向这边冲过来,滚滚烟雾中,只隐约露出一些船影。两人眼睁睁看着它撞向新船,都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然而——当两船相撞,前面那只新船剧烈晃动,后面那只客船虽然停住,却仍旧雾气蒸腾,那雾气将新船尾也一起罩住。而且,雾气竟像是被新船吸食了一般,不断收缩,雾中那客船却始终未露出身影。
雾气渐渐越缩越短,不多时,只剩新船尾部一团。
而雾中那只客船,竟凭空消失!
河面上只剩那只新船,仍在不住晃动,船尾仍罩着一团烟雾……两人睁大了眼睛,哑了一样。正在吃惊,那团雾中忽然飘出一个身影!
很快,那身影飘离白雾,在水面顺流滑行,漂向虹桥。两人这才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位道士,白色道袍,白色道冠,一领白色大氅,迎风翻飞。他身后,竟有两个小童并肩而立,也是小白冠,小白袍。
万福一直挤在虹桥上惊望着,看到那只客船竟凭空消失,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等看到雾气中飘出人影,更是惊得张大了嘴。
桥上、两岸的人纷纷叫起来:“神仙!神仙降世啦!”
半晌,万福才发觉,那“神仙”并不是漂在水上,他脚底下有一大张白毡布,毡布似是铺在一张木筏上。“神仙”很快漂到虹桥下,万福睁大眼睛细看,只见那人身形丰腴,银发银髯,面色红润,头戴银莲华冠,身穿素锦道袍,腰围镶银玉带,肩披雪白道氅,足蹬一双绣银云履。他挺身而立,大袖迎风鼓dàng,白氅飘舞翻飞,仙风绝俗,飒然出尘。
他身后那两个小童,都穿银白小道服,玉琢一样,玲珑可爱。每人提着一只银丝花篮,篮里盛满了花,红如胭脂,异常醒目。两个小童不停伸手抓起篮中花朵,随行随撒,水面上,红瓣不断飘飞。
万福如同跌入梦境,恍恍惚惚,嘴角竟流下口涎。
很快,白毡漂过虹桥桥dòng,顺流向东而下。身边众人闹嚷着又纷纷追到东边桥栏,万福这也才回过神,忙擦掉嘴角口水,转身也赶了过去。但人太多,他身形矮胖,行动又慢,还得护着手里的酒坛,费力扒拉踮脚,才勉qiáng看到一点影子,过了片刻,靠里面的人喊起来:“天书!天书!”他却什么都看不到,更是急得不得了。
甘亮刚才就急急赶到虹桥边,但桥上已经挤满了人,他只能在桥根踮着脚张望,烟雾中飘出人影后,人们嚷成一团,有的竟跪倒在地上,叩拜祈祷起来。甘亮虽然不信神仙,也惊得眉毛直跳。
那白衣道士顺流漂过虹桥,甘亮腿快,忙沿岸追了下去。见那白衣道人在水面上张开双臂,上下挥动,如一只白鹤凌风而舞。白毡后忽然展开一匹银帛,银帛在水上越展越长,足有一丈多长,两尺多宽,帛上似乎有几个泥金大篆字。但甘亮离得远,银帛又在水面漂翻不定,只看到第一个字似乎是“天”字。
白衣道士越飘越远,只留下那幅银帛在水面上漂浮……
木篇 八子案
第一章 羽客、天书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
汴河从汴京城南斜穿而过,沿河一条长街叫汴河大街,横贯全城。进东水门不远,一条南北纵向小街,是香染街。两街jiāo会的东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儿杂燠店,店头坐着一个浓髯、鼓眼的说书人,正在讲史,店外围了十几个人。
其中有个年轻男子,叫赵墨儿,刚刚年满二十,目光清润,xingqíng温善,略有些腼腆。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细韧竹纸,静待笔墨。
他刚刚送嫂嫂去近旁赵太丞医铺,给小侄儿看病。他先回转来,见旁边在说书,认得那说书人是彭嘴儿,便也凑过去听了几句。彭嘴儿向来喜欢信嘴海说,现在又开始编扯东汉末年张角huáng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迹来:“那天公将军张角,生下来时,狂风大作,雷声滚滚,头顶生了一根三寸ròu瘤,刚巧有个异人路过,认得那是龙角……”
旁边一人忽然cha了句:“现今东南闹事的方腊,和这张角倒有些像呢。”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张角当年闹得天下大乱,覆灭了汉朝。如今方腊才起事几个月,就已经攻下了江浙二十几个州郡。童贯率大军去剿,至今还奈何不了。对了,那张角后来怎么样了?”
彭嘴儿笑道:“被曹cao灭了,诸位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个人又cha话:“童贯和曹cao也像!”
又有个人道:“这两位可不像,曹cao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贯这辈子都是童子身。”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纷纷评点调笑起朝中那些大臣yīn私丑事,继而又争执起东南局势、辽金战事,早忘了听彭嘴儿说huáng巾军。看彭嘴儿坐在那里哭不是、笑不是,墨儿忍不住笑起来。京城便是这样,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内外,无事不知,无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说书人,一张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没有个穷尽,把正经说书人挤得没地儿站脚。
墨儿回头望向街对角凉棚下自家的书讼摊,哥哥赵不尤已坐了下来,来了两位客人。他忙摸了几个铜钱,投到彭嘴儿身边的粗瓷碗里,转身回去了。
赵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huáng庭坚《松风阁》诗帖中的雄健两撇。从左额到右颊,斜斜一道伤疤,让他的脸乍看起来,十分猛厉。
此刻,赵不尤端坐在桌边,正在听对面一个青年男子说话。墨儿认得,那人姓梁,是个刀镊手,专门替人理发修眉,因鼻梁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个男子陪坐在他身边,姓胡,扁胖脸,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帮闲,说合jiāo易,这一行当的人当时被称为“涉儿”。两人常在一处。
只要赵不尤接待讼客,总有人围过来旁听,甚而比彭嘴儿更讨人气。这时已有好几个人凑了过来。
梁歪七用右手捂着左臂,苦着脸,正在述说原委:“我上那人家里给他修完了面,他不给钱,我争了两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颈割过来,我想躲,没躲赢,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儿在旁边重重点头:“对!幸而我正好进去,全被我看见了,看得真真的!那厮好不凶恶,不给钱,还连骂带踢,要杀人,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赵判官好好帮阿七写张讼状,得狠狠惩治惩治这恶徒!”
赵不尤像往常一样,注视着两人,只听,不说话。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对视。这时,墨儿见哥哥眼中隐隐she出一阵寒意,有些纳闷。而梁歪七和胡涉儿两人一碰到赵不尤目光,都很快闪开,一个斜望着桌角,一个眼珠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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