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孟冬雪走了。我终于明白了周大爷那摇着头的一声叹息,也终于明白了徐大妈为什么不肯直说,而是直接带着我来看。都是因为不忍告诉我真相,因为此刻无论我是如何发现这件事,都对我来说,是个无qíng的打击。
于是在那一瞬间,在我走之前的那一夜,孟冬雪突然大晚上约我出门,然后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在此刻理解起来,竟然变了一个滋味。我以为那是柔qíng蜜意,事实上,却是在委婉地道别。
我不恨孟冬雪,因为这两年时间里,她的确藉慰了我的心,也让我感到快乐。我也恨孟冬雪,因为她一句话也没有jiāo代,就这么不辞而别。
徐大妈拍着我的背说,孩子,你可千万要放下呀,冬雪也有自己说不出的苦来,本来我们也劝她,等你回来后,jiāo代一下再离开,起码你们的事qíng也好有个结果。可是冬雪说就是要趁着你不在的时候才走,害怕你在的话。有些话反而不舍得说出口了。
我依旧没有说话,肩膀和手臂靠着孟冬雪房间的门,傻傻的望着屋里的一切发呆。
徐大妈接着说,昨天早上你走了之后没多久,孟冬雪就悄不作声地开始收拾行李,我无意当中看到了。才知道原来组织上的回乡令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下达了,只要在村里呆了两年,且工分积攒足够的,都是在这份回乡令下的知青人群。孟冬雪是生产队里的积极分子,工分早就积攒足够了,所以这第一批里,就有她的名字。
徐大妈叹了口气说,冬雪这孩子也是真能忍,一直瞒着大家都没说,直到我发现了才肯告诉我。她心里也苦,一边说一边收东西一边哭,说舍不得我们老两口。舍不得这个村子,也舍不得你,但是没办法,她必须要回去,而且还不能带着你一起回去。
当时徐大妈就问了孟冬雪,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块走,毕竟两个年轻人两qíng相悦,假如多等我几天,说不定就一起离开村子,直接上门去说亲去了。我之前还帮过他们家一个大忙,家里人也都对我又初步了解,所以这应该不是什么困难事才对。可是当徐大妈这么问孟冬雪的时候,她却始终摇头,不肯说话。
徐大妈告诉我,孩子,你也别怪冬雪,要怪,也怪我们老两口没能够把她留下来。她一直在坚持,今天早上刚走,我们村里人都去送这批知青了。你若是能够早回来半天,还能再走之前拦住孟冬雪,可这就是命运弄人啊,你们俩一个早走一个晚回,就这么错过了。
我突然想起白天回村路上,那些从我身边穿过的绑着大红花的军用卡车,说不定,就是送那些知青们光荣回乡的卡车。也许当我正匆匆朝着有孟冬雪的方向敢去的时候,她正坐在某一辆撤离,与我擦身而过。
徐大妈说,感qíng这件事,总归是勉qiáng不来的,你们俩的关系,咱们朝夕相处的人,都能够一眼看得出来,冬雪有自己的苦衷,可是她说不出口,她自己都不说的话,咱们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完徐大妈就从我的身边挤进了孟冬雪的房间里,在空dàngdàng的桌子上寻找了一番,然后又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走到我身边递给我说。这封信是冬雪临走之前专门留下的,说是要给你的。孩子,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吧,记住,没啥事是过不去的,千万别把自己愁苦了。答应大妈好吗?
我接过信,还是没有说话,只是qiáng颜欢笑着对着这个并非我的母亲,却比我的母亲更关心我的农村妇女点了点头。徐大妈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接着就离开了孟冬雪的房间,出门后,她还特别替我关上了门。
关上门后,屋里又变得安安静静。空气里还有孟冬雪身上那种说不出,但又淡淡的香气。于是我坐到她的chuáng边,看着已经卷起来的chuáng单,luǒ露出chuáng下的棕垫。心里五味杂陈。这大概就是传闻中失恋的感觉,以前常常听到别人说,失恋如何如何痛苦万分,如何如何茶饭不思,可是此刻对于我来说,尽管难过。但我却始终没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同意徐大妈说的话,孟冬雪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否则断然不会不辞而别。我应该现在就出门,然后连夜去她家里找她问个清楚吗?这样做,会不会太冲动了一点?还是说我应该就这么接受现实,原本和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倘若真的勉qiáng在一起,将来不但耽误了人家的青chūn,还让各自都不幸福,这样又真的好吗?
胡思乱想了很久,突然觉得手指有一些微微的酸痛,低头一看,才察觉到原来我的手里一直捏着刚才徐大妈递给我的那封信,而因为太用力的关系,手指已经将信封抓得有些皱巴巴的了。我这才拿起手中的信端详了起来,这封信并不是孟冬雪写给我的,而是孟冬雪的妈妈写给她的——当初她特别托我给孟冬雪带回村子里的那封家书。
因为信封是被撕开的,上面写着“孟冬雪亲启”。是孟妈妈的字迹。
将信封口朝下,我将里面装着的东西都倒在了chuáng上,发现里边有几页信纸,对折到一起,还有另一个对折了一次的信封,和最外层的信封一模一样。封口并没有被撕下,而是一直没有封上。这个封皮上什么字却都没有写。
于是我开始阅读那几页信纸,那是孟冬雪妈妈写给她的家书,除了jiāo代了很多家里发生的事,以及孟叔叔病qíng好转,且很快将重回工作岗位的事qíng之后,后面一页的整整半页,几乎都说道了和我有关的内容。
那内容大概就是,虽然觉得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既热心又诚恳,人也比较和善,但是毕竟我是从事这个职业的。希望女儿在jiāo朋友的时候,能够慎重一点。说孟冬雪是毛主席的尖兵,是有思想的大好青年,所以要懂得和“牛鬼蛇神”、“封建余孽”划清界限。
这并不是我的自嘲,我只是把她妈妈的原话转述了出来而已。
而在信的末尾,孟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坚决起来,从字里行间看,她是知道我和孟冬雪那层朦朦胧胧的关系的,虽然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奉劝,可出处处都透露着一种命令的口吻,甚至在文中,还有这样一句:“我们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家庭,我们家庭里绝对不会接纳一个与毛主席思想背道而驰的人,如果小雪你不听妈妈爸爸的劝告,我们也拦不住你,但我们也不会原谅你。”
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苦笑了起来。因为孟叔叔向我传达的,却并不是这么一个意思。换句话讲。孟妈妈是自作主张代表了孟冬雪的全家人,一副有我没她的姿态,在bī迫孟冬雪在亲人和爱qíng之间,做出一个无法两全其美的选择。
看完这封信,我重新折好放在一边,不太明白孟冬雪将这封家书留给我看的用意何在。接着我打开了另外一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也是有两页信纸,但是信纸的样式却不一样。依旧是孟妈妈的笔迹,但是这封信的对象,却是我。
原来孟妈妈当初把信jiāo给我的时候,我捏到厚厚的一封,是因为那封信里还装了另外一封信,一封是给女儿的,一封则是给我的,只是没有告诉我罢了,也许孟冬雪到底给不给我看这封信,就取决于她看过自己母亲家书后的态度了。
手里拿着信,我开始阅读起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的征程
说来很奇怪,这明明是一封写给我本人的信,我却没有心思仔细去阅读。倒并不是我有窥探别人信件的恶习,而是因为即便我不仔细读,也能够猜到孟妈妈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果然信里的内容,语气还算客气,但是通篇下来只传递了一个jīng神,就是她们孟家不欢迎我这样和马克思主义列宁思想,和《资本论》背道而驰的宗教分子,希望我不要妄想可以和孟冬雪有走到最后的可能。也希望我明白父母的苦心,让我不要继续纠缠孟冬雪之类的话。
如果换做今天之前,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应该会非常生气。因为当你还没有去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提前否定了对方,不管我是不是个神棍,都是非常不尊重人的。人活一世,要得难道不就是个尊严吗?可是当我今天看到的时候,却并没有生气的感觉,而是觉得失望和悲哀。失望的是我依旧是个不被多数人接纳的封建份子,就如同我当年被打倒的那次一样,而悲哀的,则是因为孟冬雪,尽管孟妈妈说了这么多,可最终的决定权始终是在孟冬雪的手里,而眼下看来,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孟妈妈给我写的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大半页,而剩下那一页,却是孟冬雪用另外的信纸写给我的。可是就一句话:“我不会忘记你,可是对不起。”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也不知道她的语文老师到底是怎么教的,连个书信格式都不会写。
于是我单单捡好了孟冬雪留给我的那张信纸,对折数次之后,放进了裤子口袋里。接着把孟妈妈写给孟冬雪和我的那两封信,撕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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