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1_马伯庸【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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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旁边的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jī飞狗跳,顿时间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出来,顺着书堆咕噜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赶紧爬起来,冲到书堆前捡起佛头一看,发现后颈处被摔出了一条细细的裂fèng。我一阵心疼,这一条fèng砸出来,少说也会被少估一棵的钱。可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我来不及处理,只得把佛头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郑教授和药不然都在。药不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啧啧,瞧这一身土,敢qíng是亲自去挖新鲜的啦?”

  我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佛头搁地上,先喘了几口气。郑教授一拍巴掌:“好,两个人都在一点前回来了。小药,你淘来了什么东西?”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递给郑教授。这碗广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却没施釉,呈出灰白颜色。郑教授扶着眼镜仔细去看了半天,抬头对药不然说:“宋代同安窑的?”

  “您眼力好,这是宋同安窑的青釉划花纹斗笠碗。”药不然说,又补充了一句,“换了别人,都以为是龙泉窑的。”

  他这个挑得还真不错。同安窑是福建的窑,不像柴、汝、钧、定、哥那些名窑那么出名,却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属于价平质高的类型。郑教授思忖片刻,给他估了一个三千五百元。药不然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从兜里又掏了十张大团结。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棒槌。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那个棒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欢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chuī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qíng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xing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cha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chuīchuī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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