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1_马伯庸【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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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安阳还有一个为业内熟知的特点:这里还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伪造基地。从chūn秋时代开始,这一带仿制青铜器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已经形成一种悠久传统。在安阳附近的村子里,许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拥有无法想象的伪造工艺,即使是老专家也会走眼。最可怕的是,他们绝不固步自封,与时俱进。

  我听过一件事:八十年代初,专家开发出一种新的青铜器鉴别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铸造比较复杂的青铜器时,会用一些细小的金属片连接在范型之间,用来固定。待得浇铸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这些细小金属片有可能会被烧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过X光对青铜器的扫描,垫片的痕迹便成为区分真赝的标准之一。结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没几年,市面上的赝品青铜器就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金属垫片,与真品几无二致……

  而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那位郑国渠,据说就是来自青铜器赝品世家之一。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huáng烟烟,自从许家被开革以后,huáng家便把持了这一门生意,对全国青铜器市场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郑国渠,是个造假的高手,经他手出去的赝品青铜器少说也有二十几件,很难被鉴定出来。郑国渠为人凶狠狡猾,据说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鉴古学会跟警方合作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能动摇其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次,可以说是深入敌阵了。

  在安阳下车以后,有人接站,也是huáng家在当地的关系。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以后,我把huáng烟烟和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郑国渠。我跟他毫无瓜葛,不会引起敌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铜镜看看,不是买,相信只要筹码开得慷慨,他不会拒绝。

  但huáng烟烟反对。她说郑国渠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对收藏鉴赏什么的毫无兴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标准,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铜镜,搞不好会引得他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份慷慨也会让他心生疑窦,认为铜镜里藏着什么东西。万一许一城在铜镜里留着的信息被郑国渠发现或破坏,一切都完蛋了。

  huáng烟烟说得十分严重,可见鉴古学会对这个郑国渠忌惮极深。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

  huáng烟烟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这是一具青铜爵①,流口十分宽大,流底有垂鳞纹,菌形柱,腹部还有一周环龙纹,龙下以波曲纹衬底,三足为刀状,是典型的周代青铜纹饰特点。这个排列组合,暗喻着“龙凭鳞而行于水”,意思是龙是靠鳞片在水中游动的。

  这绿莹莹的铜爵一拿出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朴幽密起来。

  “知道父辛爵么?”huáng烟烟问。

  我点点头。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的一件国宝,号称是商周青铜爵之冠。huáng烟烟拿着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huáng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huáng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jīng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fèng,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huáng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fèng,总会有小小fèng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fèng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huáng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huáng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huáng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chūn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huáng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huáng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huáng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huáng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bī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huáng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xing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huáng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huáng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huáng家咄咄bī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dòng,如果qiáng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huáng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huáng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gān脆不跟你斗口呢?”huáng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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