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终于走进一处幽深的山坳。这个山坳左右被两道高耸的山岭bī夹,形成一小块麓底平原。在远处隐约能听到潺潺水声,应该是从山岭上流下来的溪水,在这里盘了一圈,正好把这小山坳给切成一个三角形。溪水为底,两道山岭是两条边。这在风水上叫二龙入水,是块宜建yīn宅的吉壤。
大眼贼踏进山坳,停下脚步,拿手电筒往前头晃了晃:“喏,就是那边。”我们顺着灯柱一看,首先看到的是远远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身前有一个半米宽的土坑,坑旁搁着三个jīng钢柄的重铲和一大堆新鲜泥土。
不用问,这种风水宝地,土下三尺必有墓xué;有了墓xué,必然就有盗墓贼闻风而至。
“挖到什么地步了?”与我同行的一个刀疤汉子问。
大眼贼踩踩地面,得意道:“整个墓室的位置已经方出来了,咱们刚刚打到后墙。就差临门一脚,专待各位来开席。”风遗尘校对。
同行的几个人走到那盗dòng前,翻弄抛出来的泥土,表qíng不一。我听说有积年的盗墓贼,一看土壤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墓。不过我可没那本事,估计同行的几个人和我水平差不多。他们检验泥土,只为图个心安罢了,其实看不出个所以然。
检查完泥土,大眼贼笑眯眯地说道:“诸位好运气,这回上的菜是头锅的红烧ròu,有吃头。要没什么异议,咱们就上菜吧?”
我们五个人点点头,站开一段距离。大眼贼拿电筒冲那边闪了一下,喊了句“开席”,那个穿迷彩服的小伙计起身,然后抓起一把铁锤和铲子。他身材细瘦,轻而易举就钻进了盗dòng。大眼贼从怀里掏出一瓶散装的白酒,还有五个杯子,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杯:“山里露重yīn寒,整点白的驱驱寒气,还得一阵子呢。”
他不说也罢,一提这事,我顿时觉得yīn风阵阵,白雾弥漫,下意识地朝黑漆漆的山林里看了一眼。大眼贼递到我这儿,笑了笑:“老弟头一回吃现席?”我尴尬地笑了笑,大眼贼道:“一回生,两回熟,咱们这个辛苦点,可心里踏实不是?”我点头连连称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散装白酒顺着嗓子滚成一条火线,直到胃里,我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盗dòng口不断抛出的泥土,心中翻腾。
这大眼贼说的“吃现席”,乃是古董界的一桩颇为隐秘的勾当,我从前只是听说,想不到如今也亲眼见识了一回。
大凡古董,主要来源有两种:一是活人世代流传下来的;二是死人带进墓里后来被挖出来的。前一种传承分明,后一种却不太好判断真假。你说这东西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明器,怎么证明?万一是诓人的怎么办?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钱,价值全在它的出处。同样一粒瓜子,从小卖店买的就不值一文,若是从马王堆女尸肚子里挖出来的,就贵逾千金。
于是就有人想了个主意,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盗dòng打到墓室边上不动,然后请一些买家到现场来,当着他们的面敲开墓室,把坟墓里的东西掏出来,现掏现卖。买主亲眼见到明器从坟里起出来,自然不必担心有假。
这个勾当,在古董行当里就叫作“吃现席”,这个“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是芦席,芦席是gān吗的呢?是旧社会用来裹死人的,即指坟墓。我们这样来买东西的,叫“做客的”,盗墓的叫“跑堂的”,而“做东的”,自然就是指墓里的死人——所以刚才大眼贼一句“做东的不会离席”,吓得那些人都不吭声了。
像大眼贼说今天吃头锅的红烧ròu,意思是说这是一座明墓——明太祖姓朱嘛——头锅是说之前没盗dòng,里面藏着好东西的概率很高。
我们边喝白酒边等,等了十多分钟,大眼贼忽然眼睛一眯,说:“来了。”一群人目光朝盗dòng看去,看到两只灰败的死人手缓缓伸出来,不是墓主诈尸顺着盗dòng爬出来了吧?这场景可着实有点瘆人,大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大眼贼却哈哈一笑,手电一晃,我们这才看清,那手是刚才下dòng那小伙子的,沾满了墓泥,两手之间,还抱着一样东西。
看到这东西,大家眼睛都是一亮。看这跑堂的得用两手抱住,说明东西的尺寸小不了。在明墓里挖出这么大的物件儿,可是个好兆头。但我们五个人谁都没动,站在原地看着大眼贼一个人跑过去。
这是吃现席的规矩。买主是来买放心货的,不是来挖坟掘墓的,所以盗墓全程不能沾手,得等人家把明器送到跟前,才能看。这样一来,自己只算是买明器,不算盗墓,损不着yīn德,算是个心理安慰。从现代法律角度考虑,万一真东窗事发,也最多是个销赃的罪名。
大眼贼走过去把东西接出来,很快折返回来,小心翼翼搁到地上,拿手电去晃。我们五个人凑过去一看,这东西是个瓶子,撇口,长颈,瓶腹圆滚滚的,看器形可能是玉壶chūn瓶。但表面脏兮兮的,看不出成色。
大眼贼早有准备,先掏出一把毛刷,把上头的泥土狠狠刷了几道,又把那半瓶散装白酒打开,取了块麋子皮,蘸着酒jīng细细擦拭。很快这瓶子的釉色光泽显了出来,纹饰也擦清楚了,上头有青花如意头纹、卷糙纹、缠枝jú纹,看起来气度不凡。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看这些特征,搞不好是个明青花,那今晚可真是大收获了。
吃现席有个特点——挖开墓室之前,谁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有可能有稀世珍宝,也可能啥都没有。所以买家一般都先付一笔辛苦钱给盗墓的,谓之打赏,保证盗墓的不管挖出什么,都有一笔保底的收入,不至于白gān;另外一个用处,则是排出座次,谁的赏钱多,谁就能优先挑选。有财大气粗的,甚至会来个包桌。
眼下挖出这么个值钱的瓶子,大眼贼露出ròu痛的神qíng——他已经收过保底的赏钱,这瓶子哪怕是柴窑出的,他也只能放手给人——他把瓶子搁到地上,退开几步勉qiáng一笑:“你们来看看吧。”
赏钱给得最多的那人站出来,笑容满面地接过瓶子,来回端详了几遍,却没给其他人递过去,双手环抱,抬头说了一句:“几位,这个我先吃了。”
我们四个先是一怔,随后纷纷面露无奈之色。
一般吃现席的规矩,要等坟墓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一字排开,然后再按照赏钱多寡,一人挑一件,如果还有剩,按次序重复直到挑光。这人上来就把这瓶子占了,有点霸道,但规矩上不能算错。
再者说,他已经动用了一次优先权,要等到我们四个都拿完,才能再挑。到时候能剩下啥,真不好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吃现席和赌石差不多,全看运气。有人只花几百块钱,就能撞到件唐三彩;有人一气包下十来桌坟,却只得了五六斤死人骨头。
于是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看还有什么菜能端出来。过不多时,大眼贼又从盗dòng里起出六七件东西,堆在地上。里面有一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铜香炉、一片长命银锁、半片腐烂的丝绸、两个小陶碗,还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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