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从头到尾数了三遍,有一个人的题款却始终找不到。而这个人的,本该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张择端。
准确地说,张择端的名字在画卷上出现过。但那是在一个叫张著的金朝人的题跋中提到的:“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金明池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
据素姐的老师说,鉴定组就是凭这一点认定张择端是作者,进而确认为是真本的。严格来说,这种手法属于循环论证。张著说作者是张择端,所以这卷画是真的;因为这卷画是真的,所以张著说的作者是对的。
作者本人在呕心沥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却要等百年之后由一个金人说出来历,这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过一点功课,台北故宫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图》,是清代画院五位画家在乾隆朝临摹仿制的,其上有“翰林画史张择端呈进”的题款。仿本尚且有此,真本岂会遗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镜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素姐说得没错,这两点仅仅只是疑点,还不足以盖棺定论认定《清明上河图》是假的。但这些质疑,足以掀起一阵大波澜,引起全国媒体关注。只要让《清明上河图》重新公开接受鉴定,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恶勾当,一定会被迫曝露在阳光下。
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确凿证据,只要寻个足够将其羁押的理由,再慢慢审出真相来便是。
我按捺住心头狂喜,万里长征,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傻瓜相机——这是木户小姐从日本给我寄来的——对着我挑出的几张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过来,对着上面的红戳也拍了几张。
我做完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把图书馆叫进来。图书馆进屋说你看完啦,我说看完了。图书馆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书架上,冲我一伸手。我一边把两千块钱递给他一边说:“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担心我偷拿走两三张照片?”图书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递,他一把抢过去,这才回答说你这人我信得过。他也不避讳,当着面开始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起来。那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蘸唾沫翻书的严世藩,心想这小子不会是严世藩转世吧。
图书馆把钱数完,满意地放进腰包。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杯橘子水还剩一半,就拿起来自己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图书馆刚收了钱,心qíng大好,话也多了起来:“哎,年轻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gān这种花两千块钱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中的价值都是不同的。”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么复杂?我跟你说,年轻人,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脑。不能换钱的是废物,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能换大钱的就是大大的好东西。”
“扯淡!”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图书馆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见那堆蓝皮的书没有?那是一个老头毕生的收藏,专门裱了书皮,编了书目。可等老头一死,他儿子就把这些书全卖给我了,换了钱去买了一堆日本电器回去。我告诉你,全北京私人藏的书,有两成都经过我的手。那些爱书的人呵护一辈子,心疼一辈子,舍不得卖,还往里添钱。结果呢?到头来两眼一闭,那些藏品都会被不肖子孙卖到我这儿来。说得好听点是藏书,说难听点,花了一辈子心思只是换个保管权。你说这书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换俩钱花花。”
他这话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又没法反驳。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图书馆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轻人呐,我是觉得你这人慡快,才有心提点一下。现在时代不同了,挣钱最重要,怎么你还想不明白?鲁迅怎么说的?满篇历史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仔细看才从字fèng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挣钱’。”
我无心跟这个财迷多纠缠,既然jiāo割清楚,就立刻推门出去。图书馆在背后喊了一嗓子,说下次你再想来看,我给你打个八折。
我冷笑一声,没言语。等到这事掀出来,自然会有人来他这里找原始照片,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赶回四悔斋,把门窗关好,拿出纸笔来开始埋头写材料。我笔头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个“表达清楚”的作文批语,边写边改,费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点多才写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图>》。这份材料是给骆统的,所以没提任何关于老朝奉的事,单纯对《清明上河图》的真伪提出技术xing质疑,还附了一些照片作为证据,结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们许家是专研金石的白字门,去质疑《清明上河图》有点狗拿耗子,但这只是古董界内部的规则,老百姓搞不清楚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古董专家就是什么古董都懂的专家。我之前因为佛头案出了点小名,如今亮出许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愿”字的最后一笔,把钢笔搁下,整个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在橙huáng色台灯的照she下,这些稿纸泛起一片枯huáng颜色,好像已然历经了千年。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四悔斋里,点着同样一盏台灯,为我父母写平反材料。那件事,同样与老朝奉有着莫大的关系。我许家与这一人羁绊太深,我爷爷、我父亲,再算上我这半辈子,已经是两代半的孽缘,如乱丝缠麻,纠结不堪。
“爷爷,爹,希望我这一刀,能把咱们许家这团宿命斩断。”
我望着窗外,低声喃喃说道,仿佛等着他们给我鼓励或者关怀,哪怕一点点暗示也好,窗外却始终寂静无声。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实际的希冀,起身把稿纸订好搁到抽屉里,这才上chuáng。
我枕着海绵枕头,看着天花板,四肢疲惫不堪,jīng神却无比亢奋。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朝奉和我们许家的事。一会儿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一会儿是明堂大火,我爷爷许一城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斗。忽然老朝奉从天而降,哈哈大笑说我早识破了你的伎俩,惊得我一下子从chuáng上坐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溻透。
这会儿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我醒了才发觉浑身滚烫滚烫的,喉咙疼得厉害,肠胃痉挛,chuáng单竟然被汗水洇出一个人形。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成济村我又是钻墓土又是跳河,一点事没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图书馆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在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倒下。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找了几片胃药吞下去,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chuáng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疗——捂汗!然后我打开电视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是大半夜的一个台都没有,我把电视一关,正准备重新上chuáng,忽然之间,听到四悔斋外传来“哐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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