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彭知道许一城是来调查盗墓的,一直在刻意讨好。他cao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边走边给许一城讲解陵区布局,那声音嘎嘣立脆儿,煞是好听:“从这儿往北,大红门、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七孔桥、小碑楼、隆恩门、隆恩殿、方城明楼,这还只是孝陵。西边儿是裕陵、新太后和旧太后陵、定陵,东边儿是孝东陵,景陵、惠陵,诸陵分别还有八圈九营,听我数给您听啊……”
“好家伙,您这是报菜名呢。”许一城啧啧赞叹。毓彭赔笑道:“嗨,总在这鬼地方待着,除了数坟头还能gān啥?”毓方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别胡说!讲正事!”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这位大哥,连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盗墓的qíng况讲给许一城听。
在事发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风土考察团来拜访东陵。这些学者彬彬有礼,礼数周全,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维护。毓彭带着这个团在东陵溜溜儿地转了一整天,然后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团长堺大辅还送了毓彭几瓶洋酒以示感谢。
当天晚上,阿和轩带队,去了陵区最东边的定陵。只剩下毓彭和其他几个人在最西边的惠陵圈营房里待着。圈是指各陵内府人员居住的营房,九陵共有八圈,虽已废弃,但营房设施比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轩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酒瓶畅饮,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夜里二更时分,毓彭突然没来由地惊醒,听到外头有怪声。他准备下地去看看,刚一趿拉上鞋,低头一瞅,顿时吓得一身冷汗。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长的人形黑影,头正对着chuáng边。
毓彭惶然抬头,才发现营房外头正站着一个人,背对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进来的。毓彭忙问是谁,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玻璃给捣碎了一块,伸进一只黑漆漆的辽十三式长枪。外头人自称是义和团的后人,当初爷爷帮着老佛爷打洋人,现在讨点饷银,并不想伤及人命,只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无事,不然休怪枪下无qíng。
毓彭吓得筛糠一样,哪还敢出去,就待在屋里。外头那人影举着枪,始终对着窗户里。过了好一阵,听到外面一声爆炸,毓彭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抢地上建筑,而是要深入陵寝地宫。可那枪始终架在那儿,他一动都不敢动。外面那人没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举枪的姿势,双肩僵硬,脖子反而有点歪。
一直到了阿和轩巡视回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一具不知哪个坟里刨出来的gān尸,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长枪是挂在窗玻璃上,连扳机都没有,不知是贼人从哪里捡来的。阿和轩把毓彭从地上拽起来,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发现被盗的墓是淑慎皇贵妃的。
“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盗的不是惠陵。这要是同治爷的墓被开,我爹还不剥了我的皮!”毓彭口无遮拦地拍着胸膛。
“那人什么口音?”许一城问。
“像是关外的,跟奉军口音差不多。”
“还有什么特征?”
“隔着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再说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头,活人我一个都没瞅见。”
许一城问:“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惠陵在整个东陵的最东边,同治皇帝生前未选择陵址,驾崩以后两宫皇太后才选定在了双山峪,不过那时候清廷已经财政恶化,无法大兴土木,连神道和石像生都没有,仓促建成,比其他诸陵都寒碜。
被盗墓的淑慎皇贵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妃园在东,惠陵在西,隔一条马槽沟相望。相比起其他陵寝来,惠陵群孤悬整个陵区的东边,盗墓贼选择这一座,也是花过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着众人去了惠陵圈营房,亲自打了桶井水给大家解渴。海兰珠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这里山清水秀,这井水品质极佳,清冽冰凉极解暑气,不比玉泉山的差。许一城喝完水,在营房左右转了几圈,毓彭还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给他看。许一城问那具gān尸去哪了,毓彭说反正是无主的饿殍,扔山沟里去了。
“够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来的福气。”毓彭嘟囔道。
许一城站在营房门口,抱臂观瞧。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惠陵,方城明楼清晰可见。他突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这营房瞧着,可有点特别,可又说不上哪里特别。”毓彭笑道:“您看出来啦?这营房是护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样,门是开在西边的,正对惠陵,我们都叫望陵房。”
许一城大为感叹:“这些细节,不亲自来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他照例拿出图板,勾画了一阵。富老公斜眼看去,低声哼道:“谁知道他不是为了日后盗墓方便。”海兰珠搀起他的胳膊,笑着劝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学画画儿练手用的,指着靠这个盗墓,还不如拿相机拍呢。”姑娘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富老公不再言语。
大家歇了一气,然后离开营房,前往惠陵妃园。
妃园本来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废了,燎炉和铜鹤早已被盗,享殿香火已绝,连仪树都被附近百姓盗伐一空,飞鸟无处可落,整个陵园静悄悄一片死寂,只余一片惨绿色的琉璃瓦顶。进了寝门,正对着的,就是淑慎皇贵妃的宝顶,四周用朱红色的墙垣围住——所谓的宝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坟包,上植树木,周围以砖墙围住,放置棺椁的地宫墓室就在宝顶下方。
这座陵寝最醒目的部分,是宝顶下方那一条巨大漆黑的豁口。豁口边缘发黑,一看便知是被蛮力炸开。盗掘案发后,宗室派人收拾过这里,遗体也重新入殓,可修补这个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还未完工,只搭了几个竹制脚手架在上面。从寝门向里头望去,宝顶状如人头,豁口为嘴,两侧封树长枝如爪,真有点像是一个旗头女子在幽冥中张口惨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面,格外扭曲诡异。
尽管烈日当头,众人看到这个豁口,周身都是一寒。看来王老板太太所见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进妃园就神qíng激动,此时看到这等惨状,忍不住又放声大哭。海兰珠过去,轻轻扶住富老公。阿和轩的刀柄握得更紧了,面露自责之色。
不过这些宗室的心思,许一城一点也不关心。他背着手,围着这座陵寝来回转了几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许一城观察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毓方问他怎么了,许一城说这里的布局,有点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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