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城正琢磨着怎么游说。孙殿英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热qíng道:“许先生,你要不要跟着咱gān?”
许一城一怔,这位军长思维怎么这么跳跃。孙殿英大拇指一翘,满怀期待:“廖定相当推崇许先生你,说你是当世人杰。如今这个世道,那句话咋说的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才郎。廖定告诉我,五脉不怎么待见你,那是他们有眼无珠。你跟着咱gān,别的不敢保证,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啊?怎么样?”
孙殿英热切地看着许一城,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许一城都能想象到,此时在孙殿英的脑袋里,恐怕已经勾勒出刘备三顾茅庐的戏文了。
“在下除了鉴宝略通皮毛,政道军略一窍不通,恐怕帮不上军座什么忙。”许一城委婉地回绝了这个邀请,孙殿英再三邀请,许一城只是推托。说到后来,孙殿英有点急了,一拍桌子就要犯横。不料他眉毛一立,居然打了个呵欠,眼角还带着点泪水。许一城一闻他袖子上散出的甜味,就知道他肯定是烟瘾犯了。
那个时节,军队是吸大烟的重灾区。带兵打仗,没有不带烟土的。孙殿英烟瘾一上来,就坐不住了。他拱手说许先生我出去一会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咱们改天再聊,然后匆匆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一城就躺在chuáng上休养。孙殿英给他配了几个马弁,随身侍候着。有什么需要,就跟孙殿英身边那个高级军官提,要jī有jī,要酒有酒。这人叫谭温江,是孙殿英手下一个师长,人高马大,面相威武。只是他贵为师长,却跟个勤务兵似的跟着孙殿英鞍前马后。
许一城在这里很自由,除了不许离开马伸桥镇以外,别无限制。谭温江每天都过来探视,孙殿英有时候还跑过来跟他聊天,谈谈风月,说说政局,什么奉天大帅府紧闭大门谢客吊丧啦,什么盛传日本人策划了皇姑屯爆炸啦,什么国民革命军先遣团进入北京城啦——当然,还少不了拉拢游说,又是刘备诸葛亮,又是秦琼李世民,但就是不提让许一城离开的事。看来孙殿英是铁了心要把他收到麾下,不答应就不让走。
海兰珠此时还在平安城里困着;王绍义一旦找到姜石匠,掌握了墓道的位置,随时可能对东陵动手。许一城心急如焚,偏偏他还不敢把东陵的事跟孙殿英说,只能虚与委蛇,一圈一圈地围着镇子转悠。
孙殿英手下的军官听说许一城是鉴宝高手,都纷纷跑过来,各自拿出东西请他掌眼。许一城无意得罪他们,尽心尽力,让他们大为满意,整个军营很快都盛传明眼梅花许先生的大名。不过许一城发现,这些东西一半都是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另外一半则是挖掘出的明器,说明孙殿英这支军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孙殿英自己都抱怨说,没钱就不能打仗。一支军队靠贪yù驱动,军纪能好到哪里去?
这天一早,谭温江跑过来,跟许一城说孙军座有请。许一城一路盘算着怎么跟孙殿英开口,走到孙殿英的临时住处,不由一怔。里面除了孙殿英大剌剌坐在正中,对面还站着一个黑脸中年人,宽肩阔面,厚如青砖的下巴,两道卧蚕眉,正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堺大辅。
许一城虽然只在大华饭店与他有一面之缘,但这副面相却一直牢牢记得。
一看孙殿英不耐烦的表qíng,许一城就知道堺大辅又是来缠着他请求出兵。孙殿英不愿意得罪日本人,也不想答应,就把许一城叫过来当挡箭牌。
果然,他一进屋,孙殿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拱手:“你们两位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话题。中日亲善,一衣带水,就在这儿慢慢聊吧。咱还有军qíng要处理,就不陪着了哈。”然后打着呵欠拱手离去,不知又去哪里吞云吐雾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微微带着诡异。堺大辅此时也认出许一城是在大华饭店打听陈维礼之死的中国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许一城深吸一口气。堺大辅这个人掌握着一切的关键,却一直隐于幕后。如今两人终于直面相对,短兵相接,他无法退却,也无从转圜。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一城决心用最苛烈、最直接的办法,赢得这一场狭路的胜利。
他扬眉,长剑出鞘。
“姊小路永德那一枪没打死我,让堺团长您失望了。”许一城率先开口。
堺大辅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迟疑片刻,用中文答道:“许先生,你说的这些,让我很为难。”这是一个相当暧昧的表达方式,既没承认自己知道,也没承认自己不知道。
“陈维礼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一城单刀直入。他没指望堺大辅会老老实实回答,可一想到好友在那条幽深巷道里的临死嘱托,他的qíng绪就抑制不住地翻涌而出。在之前的调查中,他一直告诉自己,陈维礼是为了一件超越了个人的事业而死,他之所以选择追查,也是为了要完成对方未竟的事业。可当许一城直面堺大辅时,他才发觉,好友的死亡,带给他的愤怒与伤痛,远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
堺大辅平静地注视着许一城:“陈君吸食烟土过量而死,我想我告诉过你了。”
许一城冷笑一声:“他从来不碰任何毒品。”
“陈君在日本的时候,是个稳重严谨的好学生。可惜回国不久,就染上毒瘾。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中国人。”堺大辅的眼神带着嘲讽。
“日本人倒是不会变,他们只会失踪。”许一城毫不客气地反击。相信姊小路永德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堺大辅耳中了。
果然,堺大辅抬起厚实下巴,严厉且语带威胁:“许先生,我们日本公民在中国是享有治外法权的,任何伤害都会被视为对帝国的挑衅。”
“就像张作霖那样?”
许一城听孙殿英提过,他怀疑皇姑屯的爆炸是日本人gān的,只有他们有这个能力,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疯狂。此时堺大辅的嚣张态度,与这起事件也不无关系。
对这个隐晦的指控,堺大辅不置可否道:“许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有些事qíng,还是不要参与的好。有些人,也不该去惹。”
许一城感觉得到,堺大辅这是色厉内荏,变相地在退缩。他踏前一步:“很可惜,已经晚了。姊小路永德已经全都招供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也知道你们所觊觎的东西。九龙宝剑、乾隆裕陵——你们想要染指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他没指望堺大辅自己坦白,所以故意诈上一诈,敲山震虎,反正姊小路永德还在自己手里。
此举虽然会把许一城置于危险中,但也能让日本人以为姊小路永德已经jiāo代了全部计划,这yīn谋自然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任何yīn谋,只要坦白在阳光下,便会冰雪消融。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堺大辅盯着许一城,肥厚的手指缓慢地互相搓动,双眼微眯。半晌过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诡异的笑容,如同平安城里那个层层嵌套的俄罗斯套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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