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央,摆着个供桌,上点着一高两矮,三只红烛。红烛滚着泪,裹了灯底一层红蜡,其顶上染着的烛火,高耸而艳丽,是最为醇浓的正红。福伯一脸凝重,捧着红绸的双手高高举起,上臂忽地发力。殷红布匹霞状散开,被染得鲜红的竿子牢牢撑住,红绸子被顶甩到了桂树冠处,余下随之披散下来,把残败的桂树遮了个严实。桂树颤巍巍抖了几抖,活似病入膏肓的老人,在众人提心吊胆间,又晃晃悠悠挺直了脊背,裹上了层红衣。
福伯长舒了口气,冲案台深深鞠了三躬,拿起桌上锋锐的匕首,径直走到了桂树下,撩起袖子,对着手臂比划了两下,毫不犹豫就着刀尖刺了下去,血顺着刀尖往外淌,滴落在桂树底下,溶进褐土里,没了踪影,只剩下空气里弥散开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见证着这荒唐事的进行。
烛苗在风中招摇着,燃得更热烈了,烛身化得更迅速了,烛泪淌在供桌上,留下一滩凝固的红痕。
乌衣打扮的梁家本家人们列着队,有条不紊重复着福伯刚刚进行过的事qíng,随着队伍愈来愈短,空气里弥散的血腥气愈来愈浓,稠厚得好似凝结成膏。梁夫人回头深深望了梁季玄一眼,抿了抿被牙咬得异常鲜红的唇,嗫喏着嗫喏着,终是未发一声,坚定地走到了桂树下。
锐利的匕首,深深刺进梁夫人青白的皮ròu里,鲜红血液顺着手腕往下淌,流过的痕迹现出了个半圆,好似半个殷红玛瑙镯子。那殷红,是从梁夫人的唇上偷来的,血滴滴砸在褐土里,土壤因水分过多而湿润下沉,就着光反she出肥沃的错觉,梁夫人不由晃了晃身子,整个人愈发单薄了,仿佛褪了色的纸人,只剩下玉样的青白。
烛火燃至最旺,巨大火舌舔舐着空气,把空气都给舐热了。底下烛身却仅剩了个座底,勉qiáng支撑着顶上烛火最后的狂热。
梁季玄站在人群外,自足尖凉到了头顶,他手心濡湿了。梁夫人扶着桂树站直了身子,忽地抬头,直勾勾盯着他;福伯站在案边,也盯着他;第三个,第四个,在场的人通通抬了头,直勾勾盯着他。梁季玄头不由发沉,只觉喉头发紧不能呼吸,他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又踏了一步。
桌上的匕首闪闪发亮,梁季玄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它。袖子高高撩起,他把着匕首,就着刃处,狠狠压向了手腕。苍白发软,微微有些浮肿的皮ròu被压塌陷了一些。
烛火兴奋地发着颤,在风中猛烈摇曳。
“嗷呜!”小黑不知从何处猛地蹿出,他狠狠扑到了梁季玄身上,不能发声的嗓子生生憋出了声呜咽,模糊而粗哑。大尾巴猛地抽到梁季玄拿着刀的手腕上。
‘哐当,’梁季玄受了惊,手上的匕首应声坠地。
小黑机敏地从梁季玄身上跳了下来,咬着匕把,一溜儿烟跑走了,没了踪影。
烛火不甘心地熄灭,焦黑的烛芯飘出袅袅白烟。稠红烛身化作烛泪,熔成了一滩,凝在供桌上,混着空气里弥留不散的血腥气,活像一滩陈血旧痕。
梁季玄腿一阵发软,直接坐倒在了地上,豆大汗珠子顺着额角直往下淌,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朵小花。梁夫人也脱了力,撑不住身子了,她靠着桂树站不住,直往地上坐,青白的手死死捂住脸,不敢看不远处的梁季玄,“玄儿,玄儿,我对不起你啊… …”声音凄苦而尖锐,扎得梁季玄心头发寒。
桂树上裹着的红绸,突然自顶端开始褪了色。鲜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得,自顶端开始,由深变浅再至变白,从顶端开始漫开,血红一点点褪去,惨白一点点占据上峰,直至最后,原本的红稠彻底转白。福伯扯掉了那绸子,露出了底下原本残颓的桂树。
乍看之下,桂树依旧有些萧条,但细看下来,枝gān却硬实了不少。吸饱了养分,枝桠隐隐透出点红光,些许地方甚至冒出了嫩芽,细阔绿叶伸展开来,底下藏着的细碎花骨朵也重新露了头,散发着甜腻的桂花甜味。
只是混杂着弥留不散的血腥气,是种说不出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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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伍。借寿(中-1)
“这可真是太荒唐了。”梁季玄不由地低声喃喃,他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眼前一切,却撼动了他长久以来树立的世界观。
震惊之余,是不可置信。
梁夫人埋头盯着地,不敢看他,嘴里嗫喏着,一直念叨说着对不起。“你俩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ròu,我是真舍不得没了任何一个,”梁夫人小声啜泣着,手紧紧攥着绸帕,青筋鼓起蛰伏在细瘦手背上。
更显出了几分怯懦萧然。
梁季玄只觉头一阵发昏,舌尖发麻,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怒气从心头涌上了头顶,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勉qiáng站起身。站在原地,他深深望了一眼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匆匆出了梁家大门。
他着实不知此qíng此景下,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走在街上,chuī着缕缕凉风,梁季玄心中怒意消了大半,余下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无力感。若摒弃借寿此事本身的荒唐,单把这事拎出来,折几年寿命给哥哥,他也不是不愿意的。他无法接受的,是母亲做事的方法,是深浸在骨子里的颓丧。
梁季玄抹了抹脸,他有些懊恼。出门过急,他忘了带上小黑了。踌躇之际,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却突然看到眼前墙边蹿出了道熟悉身影。大白猫从街角钻了出来,低头舔了舔前爪,蓬松大白尾巴在身后愉悦扫摆着,他抬了头,歪着脑袋拿那双冰兰的眸子瞅他。
梁季玄忽地有些想哭,把大白猫圈进了怀里。小黑翘了翘尾巴,颇有些嫌弃地把小猫脸往外拱,拱了拱,又凑了回来,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梁季玄脸颊。
带着小黑,梁季玄紧赶慢赶到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呜呜呜’chuī起了起船号,他是赶着收甲板的最后一刻登上船的。
刚登上船,好容易安分一会儿的大白猫就又作妖了。从梁季玄怀里蹦了出来,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小少爷你运气很好啊,”收完甲板,一船员递了他根烟,笑着同梁季玄搭话,“按平日里,这班船你铁定是赶不上了。”
梁季玄摆了摆手拒绝了,撑着膝盖直喘气,他是刚从渡口一路跑过来的,“呼… …这话怎么说?”
船员是个话多的,听梁季玄回了应,兴奋地搓了搓手,“这事可是个秘密,我只同你说啊,你可别在外面多言,”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凑到梁季玄耳边,刻意压低了声调,“这昨个儿回航的船,着了邪了。”
“昨个回航的船?”梁季玄眉角一跳,心头燃起了些不安。
“可不是!”船员猛地拍了下手,声儿随之拔高了,“昨个夜里守船的,是我亲老丈人,不然怎么能听到这消息。”
“昨个半夜,末航船入了港,比平日里晚了几个时辰。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带‘异乡客’归家,都得是挑夜深人静,没光没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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