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
他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掉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①之间的事qíng,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十二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 县的K 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闻名的民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 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①昭和十五年为1940年。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氏也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简直感到眼目一新,jīng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导我,激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国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备在这些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二年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哦,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是完全无所事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jīng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开始了占画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尽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chuáng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jīng致。这就是本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术的价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 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的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xing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理由。
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当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
“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来后就跟K 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 美术馆方面也有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qíng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学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死而暗暗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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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
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
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不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那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术概说》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识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
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著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著作扩大一些。
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这些著作正好bào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qíng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①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不到本浦类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qíng,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打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两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
①指中国画。
“先生,这恐怕不行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
“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
“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
“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唆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视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岩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的实证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这些人,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个人,在我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对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套完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感得来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他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我也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见藤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些钱财,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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