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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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笔记本里如此记载,每一位细密画家也都熟记这只不过是代表吃惊的标准动作,然而,一只纤长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这样的画面在每一幅画中各有不同,也都带有不同的美感。

  这些图画能带给他多少抚慰?黄昏降临之后,我走到奥斯曼大师面前,对他说:

  “亲爱的大师,等大门再次打开时,我希望您准许我离开宝库。”

  “怎么啦?”他说,“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面对举世闻名的伟大绘画,你的眼睛居然这么快就满足了!”

  他说话时,脸仍然朝着前方的书页,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浊白,这证明他的眼睛确实正在慢慢地变瞎。

  “我们已经知道马鼻孔的秘密了。”我自信地说。

  “哈!”他说,“没错!剩下的事就交给苏丹陛下和财大臣了。或许他们会赦免我们大家。”

  他准备宣布鹳鸟为凶手吗?我甚至不敢问,怕他不准我离开。更可怕的是,我时不时地觉得他很可能会指控我。

  “毕萨德拿来刺瞎自己的帽针不见了。”他说。

  “大概是侏儒拿去放回原位了。”我说,“您面前的图画真是华丽极了!”

  他的脸像个孩子般亮了起来,微微一笑。“为爱痴狂的胡斯莱夫,半夜来到席琳的别墅前,骑在马背上待她。”他说,“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

  此时他凝视着图画,仿佛真的看得见,但他手上甚至没有拿放大镜。

  “你有没有见,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树叶,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绽放色彩?你有没有注意到,墙壁纹饰内含的谦卑耐心、精致纤巧的金箔镀色,以及整张画面构图的微妙平衡?胡斯莱夫的英挺骏马如女人般优雅高贵。他挚爱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低垂着脖子,但脸上充满着骄傲。这对恋人仿佛将永远停驻于此,画中的质感、皮肤和细密画家深情涂染的微妙色彩,发散出一道光芒,笼罩住了他们。你可以看见,他们的脸略微转向彼此,身体却半转向我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处画中,正被观者欣赏。这就为什么他们无需类似我们周遭所见的人物。相反地,他们试着证明自己是来源于安拉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在图画中,时间停止了。无论图中的故事进行得多快,他们将永远停留在那里,永恒不朽。就像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动不动,没有突然挥手、比划、扭身或眨眼。和他们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已凝结在了深蓝色的夜里:鸟儿衬着点点繁星,飞翔黑暗之中,像是恋人狂跳的心脏一样扑扇着翅膀;同时,在这无与伦比的瞬间,它们像是被钉入了天空,就此直至永远。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明白,当真主的丝绒黑暗像帘幕一样覆盖上他们的眼睛时,如果一动不动地凝视如此完美的图画,日日夜夜,直到彻底失明,他们的灵魂最后将会融入画中的永恒不朽。”

  到了晚祷时分,经过同样的繁琐手续,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视下,宝库大门再度打开,奥斯曼大师却仍专地瞪着面前的图画,瞪着悬浮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的飞鸟。然而,如果仔细看他瞳孔里的一片白茫,将发现他瞪着书页的方式有点奇特,就像一个盲人在吃饭的时候,有时会无法对准面前的饭盘。

  由于宝库司役官得知奥曼大师将滞留不出,而杰兹米老爷会守在门口,因此他们只我草草搜了身,没有发现我藏在内衣里的帽针。出了皇宫庭院,来到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后,我溜进一条巷子,从内衣里拿出伟大的毕萨德用来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了腰带间。我拔腿奔跑在了街道上。

  宝库里的寒意钻透了我的骨头,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刻走在户外,以为温暖早春已经提前降临了城市街巷。我走入埃斯奇罕市集,走过一间间正在打烊的杂货店、理发店、药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我放慢了脚步,望着温暖的商店,仔细检视昏黄油灯下的木桶、布匹、红萝卜和大小瓶罐。

  离开两天后再度归来,我姨父的街道(我仍说不出“谢库瑞的街道”,更别提“我的街道”了)看起来更为陌生而遥远。虽然如此,想到能够平安快乐地重回谢库瑞身边,想到今天晚上能够与我的恋人同床共枕——既然凶手几乎算是抓到了——让我感觉世界如此温暖亲切,因此看见石榴树和紧闭的新百叶时,好像农夫朝对岸的人喊叫那样,我差点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因为稍后一见到谢库瑞,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知道谁是可恶的凶手了!”

  我打开庭院大门。或许因为大门的吱呀声,或许是麻雀从汲水桶饮水的悠游自在,又或许是屋子里的一片黑暗,总之,独居十二年的经验给了我一种野狼般的敏锐,我刻察觉家里没有人。尽管苦涩地明白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里,但人往往仍然会打开又关上每一扇门、每一个橱柜,甚至掀开锅盖看一看。我也这么做了,甚至还检查了每一只箱笼。

  一片死寂中,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一个劲地狂跳。就像一个封刀挂剑的老人一样,我从最隐蔽的箱子中翻出了我深藏的宝剑。当我猛然佩上剑时,立刻冷了下来。这把象牙柄的长剑,在我执笔为生的岁月里,总是为我带来内心的安稳与心理的平衡(也使我走起路来都能保持躯体的平衡)。书本,我们总误以为它能带给我们安慰,其实,它只是为我们添加了一种深沉。

  我下楼走进庭院。麻雀已经飞走了。仿佛抛弃一艘缓缓沉的破船,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让逐渐迫近的黑暗与寂静将之吞没。

  我的心,此时镇定了许多,告诉我快跑去找他们。我跑了起来。但当我在拥挤的地方想要抄近路而跑过清真寺庭院时,一群野狗以为遇到了什么玩的事,开心地尾随在了我的身后。当野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53. 我是艾斯特

  当我把扁豆汤放到炉火上准备煮晚餐时,听奈辛说:“门口有客人。”我回答:“看好,别让汤糊底了。”我把汤勺递给了他,然后抓着他苍老的手引导他往锅子里搅了几下。如果你不做给他看,他会拿着汤勺站在那里呆好几个小时。

  我看见黑站在门口,一时间心中对他充满了怜悯。他脸上吓人的表情让我根本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进来了,”我说,“我换件衣服就来。”

  我换上平常参加斋戒月庆典、吃喜酒、大请客时穿的一套黄色和桃红色相间的外出服,然后拎起我的节日小布包。“我回来的时候要喝汤的。”我对可怜的奈辛说。

  小犹太社区里,家家户户的烟囱正费力地喷出烟雾,好像水壶用力吐着蒸汽。黑和我刚走过一条马路,我就对他说:

  “听说谢库瑞的前夫回来了。”

  黑沉默不语,一直到我们走出这个社区前,他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的面色死灰,就像那即将到来的黄昏一样。

  “他们在哪里?”好一会儿后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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