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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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开口说我好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提醒了我们爱情和女人都是陷阱,但是,哎哟,你们瞧我这脑子。既然现在我是个女人,那么我应该说点别什么话。好吧,就说这么一句话吧:

  噢,爱情真是美妙极了!

  这会儿,闯进屋子里的那些陌生人是谁呀?

  55. 人们都叫我“蝴蝶”

  看见破而入的人群,我知道艾尔祖鲁姆教徒们已经开始动手杀害我们这些幽默的细密画家了。

  黑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看见他拿着匕首,周围有一群奇奇怪怪的男人、鼎鼎大名的布贩艾斯特和另外几个拎着布包的女人。我站在旁边观看,各种物品被砸得稀烂,图溜走的咖啡馆客人被毒打了一顿,我有股冲动想逃走。过了一会儿,另外一群人马,大概是禁卫步兵赶到了现场。艾尔祖鲁姆教徒们赶紧熄掉他们的火把,逃之夭夭了。

  咖啡馆漆黑的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也没有人在观看了。我走进屋里。屋内一片狼藉。我踩着碎满一地的杯盘、玻璃和碗。一盏油灯高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经过这一阵的混乱后还没有熄灭,然而也只照亮了天花板上煤烟熏黑的痕迹。遍布木椅、矮桌碎片等各种残骸的地面,则陷于一片黑暗。

  我把一张张长坐垫堆叠起来,爬上去伸手取下了油灯。在它的光晕之中,我发现地上躺着几个人。我看见一张脸浸在血泊中,看不下去了,就转过身看看另一个。第二人仍在呻吟,一看见我的油灯,他便发婴孩般的咕哝,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走了进来。我先是猛然一惊,然后才感觉到是黑。我们一起弯身察看倒在地上的第三人。我垂下油灯靠近了他的头,这时,我们看见内心早已知晓的事实:他们杀了说书人。

  他打扮成女人的脸没有半点血迹,然而下巴、眉头和涂了胭脂的嘴巴都被打肿了,脖子上一片瘀青,显然是被勒死的。他的手臂瘫在了身后的两侧。不难推断出其中一人从背后抓住老人的手臂,其他人则殴打他的脸,最后才勒死了他。难道他们就为了要“割断他的舌头,让再也不能诽谤崇高的传道士教长”才着手这么做的吗?

  “把灯拿过来。”黑说。火炉边,油灯的光芒照出摔烂的咖啡研磨器、筛子、磅秤和咖啡杯碎片,些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布在打翻一地的咖啡泥泞中。黑走到说书人每天晚上挂图画的角落,搜寻表演者的道具、腰带、魔术手帕和挂图架。黑说他在找图画,并把刚才我递给他的油灯举到我面前:没错,我是出于道义画了两张画。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了一顶死者平常戴在剃得光溜溜头顶上的波斯小圆帽。

  趁四下无人,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从后门出去,步入了黑夜。刚才的袭击过程中,里大部分画家和人群想必就是从这扇门逃走的,然而从到处散落的花盆和一袋袋咖啡豆看来,显然这里也曾有过一番缠斗。

  咖啡馆被毁以及说书大师遇害的事件,加上夜晚的恐怖黑暗,拉近了我与黑的距离,同时我想这也引发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们又走过了两条街。黑把油灯交还给我,然后抽出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

  “我们往你家走。”他说,“我想搜查你的屋子,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已经搜过了。”

  我非但没有对他动怒,甚至忍不住想戏弄他。黑会去相信关于我的无耻传言,不刚好证明他也在嫉妒我吗?他握住匕首的样子没什么自信。

  我家与我们离开咖啡馆后走的道路是相反方向。因此,为了避免碰上人群,我们在街区里左拐右弯地走过大小街道,穿越空旷的花园,花园里潮湿而孤寂的树木飘散郁沉的芳香。我们沿着一道宽宽的弧线,绕远路走向我家。从咖啡馆那里传来的嘈杂声一直就没过。我们听到艾尔祖鲁姆教徒们在街上到处乱跑,禁卫步兵们、街区的守夜人和年轻人在后面追着。走完一半的路途时,黑忽然说:

  “接连两天,我和奥斯曼大师呆在宝库里传奇大师们的经典画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几乎尖叫地说:“一位画家到了某个年纪之后,就算他与毕萨德在同一张工作桌上绘画,他所看见的也只能取悦他的眼睛、满足并感动他的灵魂,却没有办法增长他的才华。因为一个人是用手绘画,而不是用眼睛。到了我这个年纪,更别说奥斯曼大师的年纪了,一个人的手很难再学习新的东西了。”

  确信美丽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我便扯开喉咙大声说话,警告她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让她能够躲起来,别被黑看——不是说我就怕了这个挥舞匕首的可悲笨蛋。

  我们走过庭院大门的时候,我还依稀看到屋子里有灯影在摇曳,不过感谢真主,现在剩下了一片黑暗。这个耍刀的禽兽竟敢强行闯入我的神圣家园,粗暴地侵犯我的隐私。在这间屋子里,我日复一日,花费所有时间寻求并绘画安拉的记忆,直到眼睛酸疼——那时我会和我美貌无双的妻子做爱——因此,我发誓一定要报复他。

  放下油灯,他逐一检查我的纸张、一幅就快要画完的画—被判罪的囚犯乞求苏丹解开他们的债务锁链,并接受陛下的慈善赏赐——我的颜料、我的工作桌、我的刀子、我的削笔器、我的毛笔、我写字桌旁的各种物品、我的磨光石、我的画刀,以及我的笔与纸匣之间的空隙。他翻遍了我的橱柜、箱笼、坐垫底下、我的一把剪纸刀、一个柔软的红枕头和一块地毯下面。接着他从头来过,把灯拿得更靠近每一样物品,再次检查同样的地方。初次拔出匕首时,他曾说过不会搜索整栋房子,只会检查我的画室。难道,我就不能把我想藏的东西藏在我妻子此刻正从那里偷窥我们的房间里吗?

  我姨父尚未完成的手抄本里,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他说,“杀死他的凶偷走了那幅画。”

  “它不同于其他图画。”我接口:“你的姨父,愿他安息,要求我在纸的一个角落画一棵树在背景某处……画面的中央、前景的部分,将置入某人的图,大概就是苏丹陛下的肖像。那块很大的空间已经留好,但还没有开始画。依照法兰克的风格,放在背景的物品必须比较小,所以他要我把树画得小一点。随着画面的细节慢慢发展,整幅图感觉起来佛是从一扇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景象,完全不像一幅插画。然后我才领悟到,利用法兰克透视方法作画时,页缘的边框与镀金取代窗户的窗框。”

  “高雅先生负责边框装饰和镀金。”

  “如果你想问是这件事,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杀他。”

  “一个凶手绝不会承认是他杀了人。”他马上回嘴,接着问我,刚才咖啡馆遭的时候,我在那里做什么。

  他把油灯放在我坐着的坐垫旁边,放在了我的纸张、我画的书页之间,借此照亮我的脸。他自己则在房间来回走着,就像黑暗中的一个阴影。

  我把跟你们说的这些都告诉了他,跟他说我其实是咖啡馆的稀客,今天只是恰巧路过。除此之外,我还告诉了他我为他们画过两幅墙上的挂画,而实际上我也不喜欢咖啡馆里发生的这一切。“因为,”我补充道,“如果绘画艺术企图通过对生活中的丑恶加以鄙视与惩罚取得其影响力,而不是画家个人的技巧、执着与回到安拉身边的渴望中孕育出力量,那么,惟一的下场便是艺术受到自身的鄙视和惩罚。不管它的内容鄙视的是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或撒旦,后果都一样。更何况,如果那咖啡馆不跟艾尔祖鲁姆教徒纠缠的话,今天晚上它也不会受到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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