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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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拿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黑脸上立刻闪现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欢愉。他们打了我一巴掌。匕首是不是割进了我的肌肤?他们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心中归纳出了下面的逻辑:只要我保持沉默,一切都会安然无恙!这个想法给了我力量。他们再也掩藏不住一个实了:从当学徒那天起,他们始终嫉妒我。毋庸置疑地,我,上色的手法最纯熟,线条画得最直,镀色的作品最佳。他们烈的妒意让我深爱他们。我向我挚爱的弟兄们微微一笑。

  其中一个人,我不想要你们知道是谁做出了如此下流的行为,热情地亲吻我,好像在亲吻渴求已久的情人。其他人把油灯拿到我们身旁,在灯光下观察我们对于我挚爱弟兄的亲吻,我不得不以同样的深吻回报。倘若一切都将结束,至少让大家知道最好的细密画是我画的。找出我画的图画,自己亲眼瞧瞧。

  他开始恼怒地殴打我,好像我的回吻激怒了他。不过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一时间他们有点犹豫不决,他们之间的你推我攘让黑颇感不悦。似乎他们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感到愤怒,因此,他们想向全世界复仇。

  黑从腰带里抽出一样物品:一根尖端锐利的长针。不假思索地,他把它拿到我面前,作势要戳入我的眼睛。

  “八十年前,大师中的大师,伟大的毕萨德,预见一切将随赫拉特的陷落而终结。为了不让任何人强迫他以另一种风格作画,他光荣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这根帽针插入自己的眼睛,再拔出来。没多久,真的华丽黑暗缓缓降临他钟爱的仆人——这位拥有神妙之手的艺术家。君王塔赫玛斯普把这根针,以及此时昏醉失明的毕萨德,偕同著名的《君王之书》,当作礼物,从赫拉特运到大布里士,呈献给了苏丹陛下的祖父。一开始,奥斯曼大师并不了解为什么君王会送上这个物品,不过如今,他终于想通了这份残酷礼物背后的邪恶意旨与正直道理。奥斯曼大师明白苏丹陛下想拥有法兰克大师风格的个人肖像,察觉爱如己子的你们全部背叛了他,于是,昨天深夜,在宝库里,他拿这根金针插入自己的双眼——仿效毕萨德。你这个卑贱的家伙,是你毁掉了奥斯曼大师费尽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画坊。现在,如果我把你刺瞎,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后,这里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说,“就算奥斯曼大师真的了,或死了,从此我们可以任意画我们喜欢的,在法兰克的影响下接纳自己的瑕疵和特质,试图追求拥有个人的风格,也许这么一来会比较像自己,但那终究不是我们。不,就算我们坚持学前辈大师那样绘画,坚说惟有如此我们才是真实的模,然而,苏丹陛下,他甚至连奥曼大师都可以背弃,当然会找别人来取代我们。再也不会有人看我们的画,别人对我们只有怜悯。咖啡馆的遇袭更是在我们的伤口上撒了盐,因为这一事件的发生有一半会怪罪到我们细密画家头上,我们诽谤了受人敬重的传道士。”

  尽管我滔滔不绝地试图说服他们,我们的内讧将无益于自身,却只是白费唇舌。他们根本不想听我说话。他们惊慌失。只要能在清晨之前赶快决定究竟谁有罪,管它是对是错,如此一来他们确信自己就能获救,免除严刑拷打;同时,与画坊有的一切都将回复从前,继续延续下去,不会改变。

  不过,另外两人并不喜欢黑的恐吓。假使后来查出凶手另有他人,而苏丹陛下得知他们无缘无故刺瞎了我,那时该怎么办?他们既担心黑与奥斯曼大师的亲密关,又惧怕他对大师的不敬态度。他们试图拉开黑的手,移开黑在狂怒中坚持对准我眼睛的金针。

  黑惊恐万分,以为他们想夺走他手里的金针,以为我们要联手对付他。顿时一阵混乱。我只能努力把下巴往上抬,避开逼近眼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金针抢夺战。

  事情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我甚至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右眼感觉到一阵锐利的短暂痛楚;我的前额猛然一麻。接着一切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恐惧已在我心底扎下了根。虽然油灯已被移到一旁,我依旧能够清晰地看见面前的身影果断地举起金针,要插入我的左眼。他刚才从黑手里抢过了金针,这次下手比之前更加小心翼。当明白金针已轻而易举地穿透我的眼球时,我瘫在地上无法动弹,感受到了同样的痛楚。前额的麻木似乎已扩散至整个脑袋,不过,金针被抽出来后便停止了。他们轮看了看金,又看了看我的眼睛,仿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等众人终于了解到降临在我身上的惨剧后,骚动停了下来,压住我手臂的重量也减轻了。

  我放声尖叫,近乎狂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战栗,彻底领悟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号叫了多久。一开始,我察觉哀号不仅使我略微感到了轻松,对他们也一样。我的声音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这么说,但是随着我的尖叫持续不停,我看到他们愈来愈紧张。我不再感觉任何疼痛,但满脑子所能想到的却是我的眼睛被针刺穿了。

  我尚未失明。谢上天我还看得见他们惊骇悲伤地注视着我,我还看得见他们的影子在修道院天花板上茫然游移。我顿时觉得宽心,但又感到惶恐不安。“放开我。”我狂叫,“放开我,让我再看一次这个世界,求求你们。”

  “快点告诉我们,”黑说,“那天夜里你怎么会上高雅先生的?说了我们就放开你。”

  “我正从咖啡馆要家,倒霉的高雅先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很害怕,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我很可怜他。现在先放开我吧,等会儿我再详细告诉你们。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它们不会立刻失明。”黑语气坚决,“相信我,奥斯曼大师刺穿了自己的眼睛后,还能够辨识出裂鼻的马。”

  “不幸的高雅先生说他想和我谈谈,他说我是他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如今我同情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如果你能在眼睛凝结血块之前告诉我们,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尽情观看世界最后一眼”黑说,“你看,雨就要停了。”

  “我对高雅说:‘我们回咖啡馆去。’不过,我马上察觉他不喜欢那里,甚至害怕那个地方。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彻底地明白,和我们共同绘画了二十五年之后,高雅先生已经与我们分道扬镳,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过去八九年来,自从他结婚后,虽然仍常在画坊里看到他,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告诉我,他见到了最后一幅画,画中蕴含的深重罪孽我们一辈子都洗刷不掉。他断言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会下地狱遭受火炼。他十分担心又害怕,就像一个无意中犯下巨大孽的人一样,恐慌得近乎要崩溃了。”

  “巨大的罪孽是什么?”

  “当我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他讶异地瞪大眼睛,好像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这时我才明白我们的朋友老了很多,我们也一样。他说,不的姨父在最后一幅画中,厚颜无耻地使用了欧洲的透视法。画中的物品不是依照它们在安拉心中的位置依次所绘,而是根据肉眼所见的形态——如同法兰克人的画法。这是一项很大的罪孽。第二项罪,则是把苏丹陛下——伊斯兰的哈里发—画成和一条狗同等大小。第三项罪,也是关于撒旦描绘成相同的大小,甚至把他画得模样讨人喜。不过,比起这些,最严重的一道罪——在我们的绘画中引进法兰克技巧的必然结果——则是要依照真人大小描绘苏丹陛下的肖像,还要画出他脸上所有的细节!正如偶像崇拜者的作为…或者,就好像基督徒画在教堂墙壁上日夜膜拜的‘肖像’一样,那些无可救药的异教徒,天生忍不住去崇拜偶像。这一点高雅先生清楚,毕竟你的姨父告诉过他许多关肖像画的事,于是他深信肖像画是最严重的罪孽,并且将导致穆斯林绘画的灭亡。我们一面走下街道,高雅一面跟我解释这些话,我们没有去咖啡馆,因为他称店里的人诽谤崇高的传道士先生及我们的宗教。走着、走着,偶尔他会停下来寻求我的帮助,问我这一切到底是否正确,有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我们是不是逃不过地狱酷刑。他不时突然悔恨交加地捶打胸脯,然而我却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相信他。他是个假装后悔的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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