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祷的召唤之后出航,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常往那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祷的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惟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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