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百年来,吸取了波斯地区传来的感滋养,在伊斯坦布尔绽放的绘画艺术,就这样如一朵灿烂的红玫瑰般凋萎了。究竟要依循赫拉特前辈大师还是法兰克大师的风格,这个导致细密画家们争论不休、疑难困惑的冲突,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因为绘画被彻底地遗弃了,画家们画得既不像东方也不像西方。细密画家们也没有因此而愤怒或鼓噪,反倒像认命屈服于疾病的老人,带着卑微的哀伤和顺从,慢慢接受了眼前的情势。过去,他们曾肃然追随赫拉特与大布里士的伟大画师,但如已不再梦想前辈的传奇作品;过去,他们曾对法兰克画师新奇的技法心生向往,在羡妒与仇恨中进退维谷,如今对它们却也不再好奇。就好像入夜后家家户户关起房门、城市陷入夜幕一样,绘画也已无人理会。人们无情地遗忘了,曾经,我们透过截然不同的眼光观看过世界。
我父亲的书,令人遗憾地,终究没有完成。被哈桑散落一地的已成的图画,后来送入了宝库。在那里,一位效率极高且一丝不苟的图书司,把它们和其他不相关的画坊插画混杂在一起,装订成册,于是它们便分散到好几本不同的书里。哈桑逃离伊斯坦布尔后,从此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但谢夫盖和奥尔罕始终没有忘记,杀死卑鄙凶手的人,是他们的哈桑叔叔,而不是黑。
奥斯曼大师在失明两年后与世长辞,鹳鸟接替他当了画坊总监。同样敬畏我先父才华的蝴蝶,投注余生为地毯、布匹和帐篷绘制饰图案。画坊的年轻助理画师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谁也没有觉得放弃插画就是什么严重的损失,或许,是因为不曾有人看过自己的脸完美无瑕地呈现在画纸上的缘故。
我的一生,暗地里渴望有人能够为我画两幅画,这个心愿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
一、 我自己的肖像:但我明白,不管苏丹的细密画家多么努力,他们还是会失败,因为就算看见了我的美貌,很可惜地,他们仍然坚信一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非得画得像中国美女那样,才是美丽。假使他们根据赫拉特前辈大师的手法,把我画成一位中国美女,也许那些认识我的人看了画像,能够从中国美女的容貌背后,辨别出我的脸。但后世的人,就算他们了解我其实不是凤眼,依旧分辨不出我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果今天,年华老去的我——我在孩子的陪伴下活到了老年——能有一张自己年轻时的肖像,该有多好!
二、 一幅幸福之画:诚如拉恩的诗人萨勒·那辛在他的诗中所描述的东西。我非常清楚这幅画应该怎么画。想像这个画面:一个母亲与她的两个孩子,她怀里抱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微笑着给他喂奶,孩子开心地吸吮她饱胀的乳房,也回以微笑;哥哥略微嫉妒的眼神,与母亲四目交投。我想成为这幅画中的母亲。我想要画面上天空中的鸟儿,好像在飞翔,但同时又喜悦而永恒地悬在半空,正如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让时间停止。我知道这不容易。
我的儿子奥尔罕,傻到用理智解释一切事物。多年来,他一直提醒我,一方面,能停止时间的赫拉特画师绝对画不出我的模样;但另一方面,善于描绘母与子肖像的法兰克画师,则永远停不住时间。他说,我的幸福之画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
也许他说得没错。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幸福的图画里寻找微笑,相反,我们在生活中寻觅快乐。细密画家们深知这一点,但这也正是他们描绘不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用观看的喜悦取代生命的喜悦。
我把这个画不出来的故事告诉给了我的儿子奥尔罕,希望他或许能把它写下来。毫不犹豫,我把哈桑和黑寄给我的信都交给了他,以及我们在可怜的高雅先生身上发现的图画——墨迹晕散的马匹草图。奥尔罕总是十分急躁,脾气也不好,他过得并不快乐,也从来不怕冤枉他不喜欢的人。因此,如果在奥尔罕的叙述中,夸张了黑的散漫,加重了我们的生活困苦,把谢夫盖写得太坏,将我描绘得比实际还要美丽而严厉,请千万别相信他。因为,为了让故事好看并打动人心,没有任何谎言奥尔罕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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