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的时期,一位在贝亚泽特清真寺传道、并宣称是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传道士努斯莱特,扬名于世。这位来自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解释说,这十年间降临伊斯坦布尔的灾难——包括巴切卡比和卡珊吉拉地区的大火、每次都要夺去上万人性命的瘟疫、与波斯人长年不断损失无数生命而毫无结果的战争,以及在欧洲基督教徒对奥斯曼城堡的占据——都是因为人们偏离了先知的道路,不听《古兰经》的教诲,过于纵容基督徒,容忍他们公开贩卖酒类,容忍他们在苦行僧修道院弹奏乐器。
卖酱菜的小贩口沫横飞地说完了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故事,又谈到伪币、新威尼斯金币、上面刻着狮子的假弗罗林以及含银量逐年降低的奥斯曼硬币——这些钱币充斥市场和商店,就像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尔卡西亚人、阿布哈兹人、明格里亚人、波士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把人们拖往堕落的深渊,难以自拔。他告诉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馆,密谋叛乱直到清晨: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大秃子、抽鸦片的疯子以及海达里耶教团的残余分子,这群人宣称依循安拉的道路,彻夜在苦行僧修道院里随着音乐跳舞,用尖针穿刺自己的身体,从事各种邪恶的行为,最后再野蛮地彼此相奸,或对任何他们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我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笛声,不知道是因为我想去追随它,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口出秽言的酱菜小贩,而模糊的记忆与欲望又使我觉得这是个逃脱的借口。然而,我确实知道一点:当你热爱一座城市并且时常漫步探索其间时,不仅你的灵魂,就连你的身体,也会对这些街道极为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在一股或许因为忧伤飘落的轻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绪中,你的腿会自动带着你来到最喜爱的一个山丘。
我就是如此离开了蹄铁市场,来到苏莱曼清真寺旁的一个地方,望着雪片飘落金角湾。清真寺面北的屋顶,以及圆顶上迎着东北风的几个部分,已经开始积雪。一艘逐渐驶近的船只,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响的船帆。船帆和金角湾的水面都笼罩在这铅灰色的雾气当中。眼前的柏树和梧桐树、屋顶、凄凉的黄昏、下方住宅区传来的声响、小贩的叫卖、清真寺庭院里孩童的玩耍叫喊,这一切糅入我的脑海,决绝地使我感到,从今往后,除了这里,我将无法在其他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觉到,那遗忘了多年的恋人的脸孔,很可能会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祷过后,我在一间肝杂小店里填饱了肚子。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我仔细聆听了老板的谈话,他慈爱地望着我一口一口进食,好像在喂猫一样。天黑之后,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拐进了奴隶市场后面的一条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内拥挤而温暖。一个说书人,如同我在大布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火炉旁的高台上。他挂起了一幅图画,粗糙的纸上有一条狗,尽管线条潦草,却颇具架势。说书人扮演狗的角色说起了故事,不时地伸手指向图画。
3我是一条狗
亲爱的朋友,想必你们看得出来,我的犬齿又尖又长,几乎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知道这让我看起来很凶恶,不过我很满意。有一次一个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齿,他居然说:“哎哟,那根本不是狗,是头野猪!”
我狠狠地咬进他的腿里,犬齿深深陷进肥腻的肉中,感触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对一条狗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比在一股本能的愤怒下,用牙齿深深咬进可恶敌人的身上更令它愉快的。当这种机会自己送上门时,也就是,当我那活该被挨的牺牲者无知而愚蠢地从我跟前经过时,我的牙齿因期待而发疼,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令你们寒毛直竖的嗥叫声。
我是一条狗,但因为你们人类是一种比我还没大脑的动物,所以你们就告诉自己:“狗怎么会说话呢!”而另一方面,你们却相信这样的故事:死人会说话,其中的角色还会用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字。狗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听得懂的人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名没有什么见识的传道士从一个乡下小镇来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清真寺,好吧,我们就叫它贝亚泽特清真寺。这里也许应该不透露他的名字,比如说应该姑且称他为“胡斯莱特教长”。可是我干吗还要隐瞒:这个人根本是个呆头传道士。虽然他很笨,但老天保佑,他的口才却很好。每个星期五大众祈祷的时候,他是那么富有煽动性,那么能让人感动落泪,以致有些人哭到昏厥、喘不过气般死去活来。千万别搞错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说教天赋的传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泪也不流,相反的,当大家都在哭的时候,他反而更专注于他的演讲,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在责备他的信徒们。就这样,园丁们、宫廷仆役、做哈尔瓦糕点的人、低贱的贫民,以及像他一样的传道士都变成了他的跟班,显然正是因为他们享受这种口舌的鞭笞。嗨,他毕竟不是狗,他是吃过奶的人;面对着这群死心塌地的人群,当他发现吓唬这一帮人就跟让他们痛哭流涕一样有趣时,他昏了头。尤其当看到这件事还有大利可图时,他厚颜无耻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物价上涨、瘟疫与军事失败的惟一原因,在于我们忘记了我们伟大的先知那个时代的伊斯兰训示,错把其他的书本和谎言当成了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有过诵读先知的出生史诗吗?为死者举行过第四十天祭礼,用哈尔瓦发糕或烤甜饼之类的甜食祭祀过死者吗?先知穆罕默德时期,伟大的《古兰经》是像唱歌一样地配着音乐诵读的吗?是否有人曾经自认为自己的阿拉伯语说得是多么好,说阿拉伯语时就像阿拉伯人一样而上到清真寺的宣礼塔,骄傲地用花腔高唱宣礼词?今天,人们到坟前乞求宽恕,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帮帮他们;他们到圣人的墓园,像异教徒一样朝一块块石头墓碑膜拜;他们在衣服里里外外绑满了许愿信物,然后就赌咒发誓。穆罕默德的时代,有散布这种信仰的苦行宗派吗?苦行宗派的宗师伊本?阿拉比,由于发誓说异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份死亡而成为罪人。苦行宗派、莫拉维派、哈尔维提派、海达里耶派的信徒们,以及那些合着音乐吟唱着《古兰经》、声称我们在和孩童及青年一起做祷告而跳舞的人,他们全部都是异教徒。苦行僧修道院应该被推倒,挖掉五米的地基,拿去填海。只有这样,那些地方才能再举行祷告仪式。”
我听到这个胡斯莱特教长变本加厉,唾沫横飞地大声宣布:“啊,我忠实的信徒呀!饮用咖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我们荣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为他明白它蒙昧神志、引起溃疡、疝气与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诡计。咖啡馆这种地方,让追逐享乐的人和游手好闲的有钱人促膝而坐,从事各种粗鄙的活动;事实上,比起关闭苦行僧修道院,咖啡馆更应该被禁止。穷人们有钱喝咖啡吗?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沉溺于咖啡中,会丧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听信杂种狗的话。不过,那些诅咒我和我们信仰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杂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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