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库瑞,你的父亲叫你。我们已经成婚了,你该去亲吻他的手。”
房里一群女人,有三五个是谢库瑞临时邀请的邻居妇女,还有几个年轻姑娘,从目光中的忠实看起来像是她的亲戚。她们连忙站起身并遮住自己的脸,同时一边尽情地打量我。
晚祷的呼唤过后不久,心满意足地吃过饭,吃够了核桃、杏仁、水果干、蜜饯和丁香糖的婚礼宾客,才开始渐渐散去。妇女群中,谢库瑞持续不断的哭泣和调皮孩童的争吵,为喜庆蒙上了一层惆怅。在男人们之间,我则以严肃的沉默来回应邻居们闹洞房的讥笑,这让他们认为我是对岳父的病情忧心忡忡。一切哀愁纷乱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场景,是晚餐前我领着谢库瑞来到姨父的房间,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诚心诚意地轮流亲吻过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后,我们退到房间的阴暗角落,饥渴难耐地彼此相吻。在我的嘴里,从妻子灼热的舌上,我尝到了孩子们贪婪抢食的糖果味。
34我,谢库瑞
我们悲伤婚礼的最后几名宾客戴上面纱,裹上头巾,穿好鞋子,拖着忙把最后一糖果塞入嘴里的小孩,从院门走了之后,四周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我们全聚在院子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一只麻雀怯生生地从半满的水桶里喝水的细微声响。石炉的火光在麻雀小小的脑袋上,羽毛熠熠闪光。陡然,麻雀拔翅飞起,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心中一直伤心地感觉到,在如今已被黑夜吞噬的空屋里,有一具尸体躺在楼上我父亲的床上。
“孩子们,”我说,奥尔罕和谢夫盖听得出这是我宣布重要事情的语调,“过来,到这儿来。”
他们顺从地过来了。
“从现在起,黑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吻他的手。”
他们安静而乖乖地吻了他的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有父亲,所以我可怜的孩子都不知道该如何服从父亲,不知道该如何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听他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信赖父亲。”我对黑说,“因此,如果他们对你表现出不敬、做出粗野或幼稚的为,我知道第一次你会容忍他们,会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从小都不曾见过们的父亲,甚至不记得自己有父亲。”
“我克我父亲。”谢夫盖说。
“嘘……听着。”我说,“从现在起,对你们来说,黑的话比我的话还重要。”我转向黑:“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话,如果他们对你不敬,甚至表现出丝毫粗鲁、骄纵、无礼的态度,第一次先警告他们,但要原谅他们。”我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责打两字,“我在心中是什么位置,他们在你心中也应该是什么位置。”
“谢库瑞女士,我娶你并不单单是为了成为你的丈夫,”黑说,“也为了当这两个可爱孩子的父亲。”
“你们两个听见了吗?”
“噢,我真主,我祈求你永远别忘记照耀我们,”哈莉叶在一边说,“真主,求你保佑我们。”
“你们两个听到了,对吗?”我说,“非常好,我漂亮的孩子们。既然你们的父亲这么爱你们,万一你们一时失言,违背了他的话,他也会先原谅你们的。”
“我事后也会原谅他们的。”黑说。
“但如果你们第三次还做他不让你们做的事……那就该挨打了。”我说,“懂了吗?你们的新父亲黑经历过由真主怒火引燃的战争,是从最凶险、最邪恶的战斗中回来的,连你们的父亲都没能从那儿回来。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你们的外公宠爱你们,纵容你们。然而你们的外公现在病得很重。”
“我想到外身边去。”谢夫盖说。
“如果你们不听话,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挨打。到时候你们的外公就没办法像以前从我手中把你们救走那样从黑的手中救走你们。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父亲发火的话,你们就不要再打架,要分享一切,不能说谎,乖乖祷告,睡觉前要熟功课,不准对哈莉叶说话没礼貌或者嘲笑她……听明白了吗?”
黑弯腰,一把抱起了奥尔罕,但谢夫盖却站得远远的。我有一股冲动想过去抱着他哭。我可怜的、孤单的、没有父亲的儿子,我可怜的、没人疼爱的谢夫盖,在这个世界上你竟然如此的孤单。我突然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就像谢夫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孤单孩子,脑子里谢夫盖的幼小和可怜与自己的幼小掺杂在了一起,我吓了一跳。因为起我自己小时候,那一阵子我也像现在在黑怀中的奥尔罕一样被父亲抱在怀里,但不像奥尔罕这样仿佛果实结错了果树般不自在,相反我记得我在父亲的怀里是那么开,我紧紧搂着父亲,闻着彼此身上的气味。我几乎要掉下眼泪,但我忍住了,虽然心中没这么想但却说了出来:
“来吧,让我听听你们叫黑一声‘爸爸’。”
夜晚是那么冷,我的院子又是那么寂静。远远地,一群野狗正伤心痛苦地嗥叫着。又过了一会儿,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样,悄悄地绽放飘散了开来。
“好吧,孩子们,”半晌后我说,“快进屋去吧,免得在这里着凉。”
不只是我和黑才感觉到婚礼后新郎与新娘的羞怯,包括哈莉叶和孩子们,我们所有人,扭扭捏捏地进了家,都像是在走进别人家的黑屋子似的。一进屋,父亲尸体的臭味扑鼻而来,但似乎没有谁察觉到。我们静悄悄地上楼梯,一如往常,油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上天花板,拖得长长的,彼此交融,一会儿拉大,一会儿缩小,然而我却觉得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幅景象。上楼之后,正当我们在走廊脱鞋子时,谢夫盖说:
“睡觉前我能去吻外公的手吗?”
“我刚刚看过了,”哈莉叶说,“你外公很难受,显然深受邪灵的折磨,全身都发烫。进房间吧我给你们铺床。”
说话之间,她已经把他们都推进了房间。她摊开床垫,铺上床单和棉被,一边做事一边念叨着,仿佛她手里拿着的每样东西都是举世无双的珍宝似的,说什么能够睡在这么温暖的房间里是多么的幸福,躺在这么干的床单上,盖着这么温暖的棉被,就像是睡在苏丹的宫殿里一样。
“哈莉叶,给我们讲故事吧。”奥尔罕坐在便盆上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蓝色的人,”哈莉叶说,“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是个邪灵。”
“那人为什么是蓝色的呢?”奥尔罕问。
“看在真主的分上,哈莉叶,”我说,“至少今天晚上就不要讲有关邪灵、鬼魂的故事了。”
为什么不呢?”谢夫盖说,“妈妈,你是是等我们睡着后就去我外公的身边?”
“你们的外公,愿安拉保佑,病得很重,”我说,“晚上我当然到他身边去照顾他。之后我不是还会回我们床上的吗?”
“叫哈莉叶去照顾外公,”谢夫盖说,“晚上不都是哈莉叶照顾我外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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