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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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说,“所以我一直还没有让他靠近我。个晚上我都守在我可怜的父亲身旁。”

  她睁大眼睛直视着我,仿佛在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桑声称你们的婚礼在法官眼中是无效的。”我说,“他送了这个给你。”

  虽然嘴巴上说“别再送了”,但她随即打开小纸条看了起来,这次她并没有告诉我信中的内容。

  她这么谨慎是对的,我们站立拥抱的庭院里还有别人:我们的上方,有一个堆满傻笑的木工,正在为大厅的窗户重装百叶窗,原来的那一扇今天早上不知为何掉下去摔坏了。他一边工作,一边斜睨着我们和屋里哭泣的女人。这时,一位忠实邻居的儿子敲响庭院大门,大喊:“哈尔瓦糕来了。”哈莉叶连忙从屋里跑出来替他开门。

  “他已经下葬有一阵子了。”谢库瑞说,“我现在可以感觉到我可怜父亲的灵魂正永远离开他的躯体,升上天堂。”

  她从我的手臂里抽身,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长长地做着祷告。

  忽然间,我觉得离谢库瑞好远、好陌生,就算我只是她眼中的那片云,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念完祈祷文后,美丽的谢库瑞立刻热情地亲吻了我的双眼。

  “艾斯特,”说,“只要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我与我的孩子将不会有片刻安宁。”

  我很高兴她没有提起新丈夫的名字。

  40我的名字叫黑

  如今你们已经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也就,以爱情、悲伤、快乐和苦痛为借口,维持着永恒孤独的忧郁之人,对我们而言,生命中没有大喜与大悲。我并不是说我们无法理解喜怒哀乐搞得神魂颠倒的其他灵魂,相反的,我们比他们更能理解这种感情。我们不解的是,在这些时刻,这股莫名的忧愁拉扯着我们的灵魂深陷其中。股无声的担忧蒙住了我们的心智,占据了我们心中替自己本该体验的真实悲喜所保留的那个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亲,感谢真,从葬礼上跑回家,我拥抱了我的妻子谢库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间,她崩痛哭,抱着孩子跌坐在一只大坐垫上,她的孩子愤恨地瞪视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带来了我的胜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轻时的梦中情人,逃离了看不起我的岳父,并成为了这间屋子的一家之主。谁会相信我的眼泪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样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场,但做不到:一直以来,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因为主持姨父葬礼净身仪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啰哩啰唆地个没完,于是整场丧礼下来,关于我姨父离奇死亡的谣言便在邻居之间散开,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里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来被解释成负面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铁石心肠”的标。

  你们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婶们总会解释说“他心里面哭”,来保护像我这样的人不被赶出去。我确实是在心里面哭,并躲到了一个角落,避开多嘴邻居和远房亲戚,以及她们教人叹为观止的澎湃泪水。身为一家之主,我思索着是否该出来控制场面,但就在此时,大门传来了敲门声。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是哈桑吗?但无论如何,我愿意不计代价拯救自己逃离这个眼泪浸泡的地狱。

  是一位皇室僮仆,召唤我入宫。我惊呆了。

  走出院子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枚沾满泥巴的银币。我害怕进宫吗?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兴来到寒冷的户外,与马、狗、树和人们在一起。我想和僮仆交个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伙,相信他们可以在临刑前软化世间的残酷,试图与地牢守卫轻松地闲话家常,谈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鸭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状奇特的云朵。可是,唉,这位阴郁、满脸痘子的年轻人却不爱说话。行经圣索菲亚清真寺时,我敬畏地望着修长的柏树优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雾迷蒙的天际。此时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历经千辛万终于娶到谢库瑞后,却立即面临死亡;而是想到还没能与她躺在一张床上尽情做爱场,便要死在宫廷酷刑者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们没有朝吓人的宣礼塔走,宣礼塔所在的中门后面,正是酷刑者与手脚利落的刽子手执行任务的场所,相反,我们走向了木工房。当我们穿过谷仓时,一只猫蹲在一匹马的两腿间,坐在泥巴里清理毛发,转过头来却看都不看我们。那匹栗色的马从鼻孔里喷着雾气。和我们一样,猫儿全神贯注于处理自己的脏污。

  谷仓后面有两个人,从他们绿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们是谁的人,他们叫僮仆退下,把我锁进一栋小屋的一个黑暗房间。新鲜木材的气味告诉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锁进黑暗房间的目的,是为了拷问前先激起恐惧。我心里一边希望他们从笞跖刑开始,脑中一边思考着可以编什么谎话来躲过这场灾难。隔壁房里大概有一群人,那里传出了很大的声响。

  看我说话显得愉快且充满嘲弄的语气,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这怎么一点都不像是出自一个即将面临严刑拷打的人。不过,难道我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运仆人之一吗?倘若经了多年的挫败后,这两天来降临到我头上的幸运之鸟还不足以证明的话,那么我在庭院大门外捡到的银币,必然也含某种暗示。

  等待拷问的时间里,银币让我心安不少,坚信它会保护我。我把它拿在手里,抚摸它,一再地亲吻这枚安拉送给我的幸运符。然而,过了不知多久,当他们把我移出暗室带进隔壁房里,我看见家侍卫队长和他的克罗地亚光头酷刑者时,那一刻,我才明白银币保不了我。我内心无情的声音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口袋里的银币并非真主所赐,而是两天前我撒向谢库瑞头顶的那些银币之一——被孩童们遗漏了。此刻,当他们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时,我已经没有可以信赖的幻想,也没有赖以依靠的东西了。

  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掉眼泪了。我想哀求,但仿佛在梦中,我的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从战争、死亡、政治暗杀和拷打(曾经从远处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间即逝,但从不曾如此身临其境。他们将如同剥掉我的衣服般,把我从这个世界剥离。

  他们脱下我的坎肩和衬衫。其中一个酷刑者坐上我的身体,双膝压住了我的肩膀。另一个人则以妇女准备食物般的熟练纤巧,往我头上套了一个笼子,接着开始从它前方慢慢扭紧。不,那是笼子,应该说是某种铁钳,逐渐从两边挤压我的头。

  我扯开喉咙放声厉叫。我哀求饶命,但每个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惨叫,因为我的勇气已经用尽。

  他们暂停一会儿,问道:“是你杀死了姨父大人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们再度扭紧铁钳。疼极了。

  他们又问了一遍。

  “不。”

  “那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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