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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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几分神似他的父亲,我见过后者一两次:他高而瘦,双手和胳膊偶尔会做出略微紧张但还算合宜的动作。他习惯把双手放在膝上;或者当我告诉他某些重要的事时,他会专注而深沉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明白,我带着敬意在听。”或者他会巧妙地踩着我言语的节奏,有韵律地点头。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今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源于各种不同的规矩和顺从。

  那些年间,黑的母亲用尽各种理由带他来我们家,因为她看到他在这里会有前途。我发现他很喜欢书,这一点让我们联系得更紧密了。依照家里人的说法,我让他做了自己的学徒。我给他讲设拉子的细密画家如何把地平线清楚地抬高到页缘的上方,从而在设拉子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给他讲每个人都描绘梅吉农由于苦恋莱依拉而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荡时,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则描绘他漫步于一群试图生火、煮饭或行走在帐篷间的妇女之中,以此来突出表现梅吉农的孤独。我还给他讲,许多插画家描绘胡斯莱夫瞥见赤裸的席琳在弥漫月光的湖里沐浴那一刻时,想当然地为这对爱侣的马匹和衣服涂上颜色,这些人甚至没有读过尼扎米的诗,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我告诉他,一位细密画家如果没有用脑子细心地阅读过他所绘画的文章就拿起画笔,那么他的动机除了贪婪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我高兴地发现黑拥有另一项必备的优点:如果不想在细密画和艺术上感受失望,你就千万不要把它看作是你的职业。无论你拥有多么高的艺术技巧和天赋,要寻找金钱及权力就到别处去,如此一来,当发现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时,你才不会因此而憎恨艺术。

  黑在为伊斯坦布尔和外省的帕夏们、有钱人制作书籍那段时间,接连认识了所有大布里士的插画家和书法大师。他讲述了这些艺术家们的贫困潦倒及心灰意懒。不只在大布里士,在马什哈德与哈勒普也一样,许多细密画家因为贫困和怀才不遇已经放弃了书籍绘画,开始画起单张图画,画一些可以吸引欧洲游客的新奇玩意儿,甚至淫秽的图片。他听说当年阿巴斯王在大布里士签署和平条约时呈献给苏丹的手抄绘本,早已被拆散,这些图画被拿去用在了别的书上,而印度君王艾克贝尔正为了一本庞大的新书撒出大笔金钱,大布里士和加兹温城里最优秀的插画家们抛下手边的工作,群集涌进了他的皇宫。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也轻松地穿插了其他故事:譬如,他带着微笑讲述着马赫迪的有趣故事,或者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傻王子作为和平谈判的人质被送到乌兹别克后,三天内就引火自焚,使得对方显得十分紧张。尽管如此,他眼中隐约闪现的阴影告诉我,虽然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但那个使我们双方都感到害怕的难题尚未解决。

  如同每一个时常拜访我们家,或听过别人谈论我们,或者即使很远但也获悉我有一个美丽女儿谢库瑞的年轻男子一样,黑也很自然地爱上了我的独生女儿。也许当时,我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到需要留意,因为许多人从没亲眼见过就爱上了我的女儿——美人中的美人。不同的是,黑不但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纳与喜爱,更有机会亲眼看见谢库瑞,他得了相思病。他没能如我所愿压抑住自己的爱意,反而犯下了错误,像是向我的女儿敞开了他内心的烈火。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在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而这位满不在乎的士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便离家出征作战,从此再没回来。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猜想黑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布尔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着我眼睛时的目光中,我感觉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书桌上的《灵魂之书》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我知道他心里清楚,两年来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回到了父亲的家里。

  之前我们没提到过这栋在黑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黑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谈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虽然如此,一进屋,我就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干燥,搬到二楼对我关节痛的毛病有好处。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只有一小块领地的土耳其骑兵,也很快就能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了冬天我作为画室用的房间。我发现黑感觉到了谢库瑞就住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告诉他我为何写信到大布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布尔。

  “正如你与大布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一起所做的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社稷的根基,荣耀的苏丹陛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隐瞒了他的国库大臣支付我报酬。我和苏丹画坊里的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一个一个地说好了。我让他们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所表达的那样。然而,与威尼斯画家不同,我的作品不是描述财富,而当然是反映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将表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如果我最后让人画上一张金币,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加进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借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我要求我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

  ’、‘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即使是在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里,苏丹的画家们也常常会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来给我看。”

  “我们究竟在画哪种图画?为什么我们要用这种方式画?我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想保守秘密,也不是因为我不能告诉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它们将会呈现何种意思。不过,我非常清楚它们应该是哪种图画。”

  信寄出后四个月,我从我们旧居的理发师那里听说黑已经回到伊斯坦布尔,接着邀请他来家里。我知道,我的故事当中有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种伤感与幸福。

  “每幅画都是在说一个故事,”我说,“为了美化我们阅读的手抄本,细密画家描绘出最鲜活的场景:情人们初次见面;英雄鲁斯坦砍下邪恶怪兽的脑袋;当发现所杀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儿子时,鲁斯坦悲痛欲绝;为爱而迷失心智的梅吉农,游荡于贫瘠而荒芜的大地,置身狮子、老虎、雄鹿与豺狼之间;一场战役前夕,亚历山大来到森林里,想用禽鸟占卜战争的结果,却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鹬,他伤心难过……我们的眼睛,在读累了这些故事的文字后,可以看看图画歇一歇。如果文字中有些内容我们费尽心机也想像不出来的时候,插画便能立刻帮助我们。图画是故事的彩色花朵。然而,一张没有故事内容的图画是不可能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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