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_[土]奥尔罕·帕慕克【完结】(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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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让他们误解你吧,如此一来你可以更轻易拐骗到他们,你们或许会这么建议。没错。但容我提醒你们,我有我的自尊,当初也就是它促使我与全能的真主决裂。尽管我可以化身为各种形体,管各种书本中数以万次地提及我曾伪装成明艳诱人的美女,成功地勾引许多虔诚之士,但今晚在场的各位细密画家弟兄,能否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家持把我画成一个畸形、尖角、长尾巴的丑陋怪物,脸上永远布满一颗颗凸起的肉痣?

  于是,我们来到了真正的主题:绘画。一位传道士,我不愿意具名以免他日后来骚扰你们,鼓动伊斯坦布尔街头一群乌合之众,谴责以下的行为有背真主的旨意:像唱一样呼唤众人准备祈祷;苦行僧修道院的集会;坐在彼此的腿上;随着乐器的演奏放纵地吟诵;以及饮用咖啡。我曾听说我们中间有些细密画家,因为害怕这位传道士及其信众,于是声明所有法兰克风格的绘画,背后都是我在作祟。好几个世纪以来,我已背负了无以数计的指控,但从来没有这么离谱的。

  让我们从头来看每个人都念念不忘是我诱惑了夏娃偷吃禁果,而忘记了整件事的开端。不,也不是从我在全能真主面前表现的傲慢开始。一切的起始,在于他在我们面创造了人类,并期待我们向他屈膝头,结果遭到了我恰当而坚定的拒绝——虽然其他天使服从了。难道你们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吗?他居然要求用火创造出来的我,去向用粗泥创造出来的人类低头?噢,我的弟兄,说出你们的良心话。算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思考,只是担心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会一字不漏地听见,并且日后借此斥责你们。好吧,我们去追究,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赋予你们良知。我同意,你们的恐惧是合理的,我会忘掉这个问题,也会忘掉那泥与火的辩论。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忘记——没错,我始终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对人类低头。

  然而,这恰巧是法兰克大师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他们非但不满足于呈现每一种人身上每件琐碎的细节,从绅士、教士、富商到女人,各种人的眼睛颜色、肤色、弯翘的嘴唇、额头的皱纹、戒指和肮脏的鬓角——甚至包括落在女人乳房间的迷人阴影。这些艺术家甚胆敢把他们的主角置于画纸的正中央,仿佛人类理当被崇拜;不仅如此,还把这些肖像当作偶像展示,要求观者臣服于前。人类有重要到应当被画出每个细节,包括他的影子吗?如果街上的每栋房子,都依照人类的谬误观点描绘,随着距离愈来愈远而大小逐渐缩小,那么人类难道不是实际上僭越了安拉的地位,站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一点,安拉,全能伟之主,必定比我更清楚。总之,单从表面来看,把绘制这些肖像的主意归功于我,实在可笑。我怎可能这么做?我,拒绝匍匐于人类跟前而遭受不可喻的痛苦和孤立;我,失去了真主的宠爱而成为众人咒骂的对象。还不如像某些毛拉在书中写的和某些传道士所说的那样,每一个把玩自己的年轻人和每个放屁的人都是受到我的引诱,这么说还较为合理。

  关于这个主题,我还有最后一点意见,但不打算说给凡夫俗子听,他们满脑子不外乎世俗的野心、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其他可笑的热情!只有真主,以他无限的智慧,才能明白我:道不是您,要求天使在人类的面前弯腰,使得人类自我膨胀、充满了骄傲?如今,他们模仿您要天使看待他们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人类开始崇拜自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就连您最忠诚的仆人也想拥有一张自己的法兰克大师风格的肖像。对于自恋下场,我太清楚了,那便是很快就会完全忘记了您。然而到时候,他们又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

  我该如何对你们说呢?实际上我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自然,只能靠牢牢站稳双腿,承受几百年来人们对我残酷地丢石头、辱骂、诅咒,以及当众斥责。只希望那些暴躁肤浅、动不动就骂我的敌人们,能够记得全能真主恩赐我活到最后审判日,却只分配给他们六七十年的岁月。如果我建他们多喝咖啡延寿,相信很多人会因为是撒旦在说话,决定反其道而行,彻底禁绝咖啡,或者更夸张的,倒立过来把咖啡从屁眼灌进去。

  别笑。重要的不是思想的内容,而是思想的形式。重要的不是一位细密画家画了什么,而是他的风格。不过这些事情需要不露痕迹才行。我本来打算说一个爱情故事作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今晚赋予我声音的这位巧嘴说书人承诺,后天星期三晚上,他会挂一幅女人的画像,届时他将给大家讲述这个爱情故事。

  48. 我,谢库瑞

  我见了父亲,他对我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太可怕了,吓得我从睡梦中惊醒。谢夫盖与奥尔罕躺在我的两侧,紧紧地搂着我,他们温热的身体焐得我出汗了。谢夫盖的手搁在了我的肚子上,奥尔罕把汗的脑袋枕在我的胸口上。我设法轻巧地爬下床,离开房间,没有吵醒他们。

  我穿过宽阔的廊,安静地打开了黑的门。在手中蜡烛的微光下,我看不到他,看见他白色床垫的边缘。黑暗、寒冷的房间中央,铺在地上的床垫像是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烛光似乎无法照射到床垫上。

  我把手往前举了一点,橘红色的烛光映上了他疲倦、胡渣满布的脸,以及他裸露的肩膀。我近了他。和奥尔罕一样,他像只甲虫般蜷缩着身体而眠,脸上带着一抹熟睡少女的神情。

  “这是我的丈夫。我告诉自己。他看起来如此遥远、如此陌生,我心中不禁充满了后悔。如果手边有支匕首,我会杀了他。不,我当然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学孩子们那样想像着,如果我杀了他会是什么感觉。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以来他活在对我的思念中,也不信赖他纯真稚气的表情。

  我用光脚尖轻触他的肩膀,把他叫醒。当他看见我时,吓了一跳,反而没么喜悦兴奋之情,不过只有一会儿,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还没等他完全回过神来,我已经开了口:

  “我做梦看见了我的父亲。他向我透露了一个骇人的秘密:杀死他的人是你……”

  “你父亲遇害时,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这我晓得,”我说,“但是你知道我父亲将会一个人在家。”

  “我不知道。是你叫哈莉叶带孩子们出门的。只有哈莉叶,也还有艾斯特知道这件事。至于说知道这件事的可能还有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有几次,我感觉到一个内在的声音准备告诉我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糟,我们的种种不幸究竟是为什么。我张开嘴想让它说出来,但仿佛在一场梦里,我不出声音。你已经不再是我童年那个善良而天的黑了。”

  “天真的黑被你和你父亲赶走了。”

  “如果娶我是为了报复我的父亲,那么你已达到了目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们不喜欢你的原因。”

  “我知道。”他不带任何伤感地说,“上床前你下楼呆了一会儿,他们大声唱:‘黑,黑,你是我的屁眼。’故意要让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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