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都又惊又喜,心里砰砰直跳,道,充国君,可曾知道制诏内容?
檀充国道,下吏不知。使者要等到诸吏聚集,才宣读制诏。这是下吏刚刚路过直城门,向未央宫北阙司马门卫卒打听到的。
刘丽都两手据地,长跪道,请檀君速速去丞相府等候,一有消息就回来报告。她说完这句话,简直有点气喘不上来,不禁悲哀地想,倘若消息不祥,我也伏剑自杀罢。沈郎有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况且长安的公卿一旦有罪自杀,妻子也多半追随的。
檀充国赶忙跪下还礼道,这是下吏份内之事,翁主切不可多礼。下吏这就去丞相府打探消息,翁主且放心,府君一定会没事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砰砰直跳,毕竟如果小武真的处死,他又要重新流离失所。小武对他一向关照,现在去找这样谦恭待下的主子可真的不容易。
四
此刻丞相府东阁,甘泉宫使者、诸吏掖庭令赵何齐满脸深沉地坐在东面,等候群臣到达。他心里也颇矛盾,这个沈武害得自己丢了胯下的器具,本来自己对他也是恨之入骨。但是他当时劝告自己的话也颇有道理,如果能齐心协力,辅助广陵王立为太子,自己就可以封侯,宦者封侯,这是第一次,一定会在史书中写上一笔的。青简留名,谁人不想?所以见他得罪,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刘屈氂、江充都是拥护昌邑王的,如果沈武真的被他们这样弄死,单凭自己的力量,想扶立广陵王是完全没可能了。平心说,沈武那竖子虽然狡猾不道,但确实很有才干。在自己目的达到之前,绝对不能让他死掉。这次皇帝派他为使者,他好生欣喜。毕竟经常亲近皇上,已揣测到皇上的意图并不想处死沈武,不过皇上显然也不愿意直接下旨赦免他,显得自己公然废弃律令。之所以重派使者,不过是想给众臣一个暗示。赵何齐看了看在场的公卿,摊开竹简,念道:
皇帝使诸吏掖庭令告丞相、御史:所上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劾奏,朕毕览焉。议咸契于法,朕甚嘉之。然朕少受《论语》,其中有云:君子之过也。其复与九卿、中二千石、诸吏议。
刘屈氂听完,脸色大变,这么简短的诏书,是何用意。他悄悄问丞相长史章赣,章赣一脸苦瓜色,皇上大概有意赦免沈武罢。"君子之过也"后面一句不就是"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吗?那就是暗示沈武的过错可以赦免,只不过皇上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罢了。所谓重新招集群臣杂议此案,不过要君侯判得轻一些。唉,君侯三思啊。
听章赣这样说,刘屈氂倒没觉得恼怒,更多的却是惊慌。这很容易理解,他和小武没有任何仇怨,为了江充,换来皇帝对自己的不信任却是大大的不妙,那说明自己愚蠢,不会揣摩皇帝的意图。天知道,这本来也很难猜,皇帝下案件给丞相招集群臣杂议是很平常的事,一般来说,并不能从中看出上意。不过,现在皇帝第二次下其事复议,那自己再不明白就真的太愚蠢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这时候可管不了江充的看法。于是他赶忙跪拜接旨,道,请掖庭令君当廷监临,臣马上就和群臣重议。
赵何齐刚才拆开制诏,一看之下也很失落。这古怪心理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他并不想小武马上死掉,但是如此轻易地让他逃脱,却是自己未曾意料的,心里莫名地不忿起来。这种不忿是没有太多理由的,可能就是在潜意识里愿望和理智互相交战的结果罢。希望一个自己再厌恶不过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摧残心灵的事,不是吗? 他看见刘屈氂脸上讨好的神色,心里愈加不快,阴沉着脸说,君侯也别太急,还是把整个案情好好覆鞫拷掠之后再杂议,否则仓促上奏杂议结果,恐怕不能让圣上满意。--关键的是事实绝对不能含糊。
刘屈氂看见赵何齐的脸色,心里反而捉摸不定了。看使者的意思,对宽大沈武也是不满意的。从诏书上看,掖庭令新近加官诸吏,可以参与朝政,又经常在皇帝身边,他的意见可不能忽视啊。也罢,杂议过几天再说,等会先向这个赵何齐探探口风,总之要搞明白皇帝的意思再做判决。
于是他笑道,赵君言之有理,臣遵旨再议。说着他飞速地看了一眼江充,江充脸色铁青,看来气得不轻。刘屈氂心里暗道,对不起了,再怎么得罪你我也不能得罪皇上,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啦。
好,我也暂且歇息一下,跑了一天,的确累得很了。赵何齐说着,就径自走下堂来,走到大殿中央,他突然回头,加上一句,关于诏书内容,诸君切切不要到处宣扬,否则按"漏泄禁中语"论处。
刘屈氂一愣,赶忙道,赵君见教的是。我会晓告主事者,不能漏泄制诏内容,以防罪囚曲解诏书,有妨公平鞠讯。
赵何齐脸上肌肉抖了一下,显出阴沉的笑容,很好,君侯吏事明敏,也难怪皇上如此器重。
五
檀充国匆匆回来,报告刘丽都道,翁主,下吏实在无能,制诏内容不得而知,无法打听得到。
怎么会这样。刘丽都急道,往常诏书不是都要露布的么?
这次不同,檀充国道,据说使者下令,无得使诏书下群吏,否则按"漏泄禁中语"论处。他看了一眼刘丽都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而且我打听到使者乃是掖庭令赵何齐,据府君当日说,此人和翁主认识,翁主不妨去向他辨冤,请求他上书皇上,劾奏刘屈氂隔绝消息,不许府君上书为谢。
竟然是他,刘丽都心中又一阵疼痛,如果是他,岂非更麻烦。不过转而忆起小武曾经告诉自己当日如何劝服赵何齐听命的事,心中又陡然升起一丝希冀。如果赵何齐还想封侯,成就大事,那就不会希望夫君有事。嗯,不如就去找赵何齐探探口风罢。
她一刻也没法等,马上命令驾车,驰奔使者府第。赵何齐听到侍从报告一位很美貌的贵族女子来访,心头恼怒,猜到十之八九是刘丽都。他妈的,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会屈尊来见老子。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然后怒喝一声,不见。刚转过身,突然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喊住侍从道,且慢,领她进来。
侍从把刘丽都领进前堂,赵何齐箕踞坐在那里,见到刘丽都,淡淡地说,翁主,真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刘丽都跪坐施礼,强笑道,赵先生,的确好久不见,一下子升为八百石长吏了,而且加了诸吏官,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赵何齐微微有点愠怒,待要发作,但想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上风,尽可以玩玩文字游戏,于是也假笑了几声,好整以暇地说,哪里哪里,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那才真是前途无量。--翁主莫非是讥刺我么?
赵先生多心了,刘丽都陪笑道,丽都岂敢如此。先生现在贵为天子使者,连丞相也对先生巴结三分。哪里象敝夫君,很凄惨地被系押在若卢诏狱,犬马之命,朝不保夕呢。
赵何齐淡淡地笑道,翁主且放宽心罢,尊夫命好,惯常能逢凶化吉的。哪象贱躯,身残处秽,说到做上掖庭令,那还是托了尊夫的提携呢。他说到这里,心情显然有些悲愤,又桀桀地怪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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