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对刘丽都说,姐姐,你呆在暴室好好休养几天。等我割下沈武的脑袋,给你当尿壶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给赵先生当尿壶。唉,其实都一样,你们将来新婚,也要有尿壶的,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罢。他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一条细红的线正顺着额头流到眼角,使他不可避免地显得有点狰狞。
刘胥不悦地说,还不快去,只管在这里罗嗦什么。
小武和盖公正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聊天,郭破胡在旁边很认真地倾听。一个月来,他们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渡过的。冬日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时他们也呵着白汽在院子里练剑。这时候,郭破胡的兴致就更高了,毕竟盖公和小武所聊的内容他半懂不懂。他也很想念家乡,可是现在有家不能归。他对朝廷的政策很失望,凭什么上次说好了斩获一个首级就赐五万钱的规定,仅仅因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可以完全不算数。看来朝中有奸相,就一定会逼良为盗。否则像自己这样规矩的戍卒,哪至于逃亡呢?只盼不要永世不见天日。当然,比起那些刑徒来说,自己又算好多了。看看广陵宫司空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隶臣妾 罢,每日吃着粗砾的饭食,干着繁重的劳动,为主人建筑新的宫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死了也只是挖个坑,将尸体丢在里面,像埋葬一头畜生。这场景真让人难受。他想起前几天和小武在新宫殿旁经历的场景,监工的小吏在粗暴呵斥那些刑徒,他们都穿着赭红色的囚衣,有的头发鬓角被剃光,有的脸上刺着“鬼薪”的字样,有的颈上带着铁圈,还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斩去了脚趾的。当时有个叫王奉世的刑徒,因为身体不适,动作缓慢,当即被监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只是辩解了一句,立即跑过来几个狱卒,将他拖到一边,用铁钳夹住他的头。他痛苦地哀嚎饶命,可那些狱吏脸上漠无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乱刀将那几个狱吏砍翻。可是他不敢,因为工地四周的角楼上站满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体反抗,乱箭就会射下,将所有人变成尸体。他只好转过脸去,不忍再睹。而这时小武却冲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那几个狱吏停下,睥睨着小武,目光里满是不屑。
领头的监工却认识小武,他还算客气,哦,沈先生怎么也来了这里。是这样的,这个该死的刑徒干活不卖力。大王有令,这宫殿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为楚王要来广陵做客,如果那时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们大王会很没面子的。
小武道,大汉《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养,待身体康复后再劳作。损失的时日,可加长相当的刑期以为弥补,“有不从令者坐之”,你们难道不怕反坐其罪吗?
监工和他的属下笑着对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在广陵国啊,沈先生还以为在豫章县不成?
小武道,广陵国有天子所置的相、内史,也在大汉的律令管辖之下,难道有什么例外?
监工道,真是纸上谈兵,老实告诉你罢,沈先生,在这里我只听大王的,什么大汉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请回罢。他转首命令道,给我继续夹。
狱吏们捏紧铁钳,王奉世哀嚎着,这时从另外一个门里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哭,奉世,奉世,你怎么了?大人们,求求你们了,饶了奉世罢,他真的生病啊。
小武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管,只有空自愤怒。他愤怒这种公然违背律令的行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唉!今上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的,如果把帝位传给这个刘胥,像这样倒行逆施,很快会踏上亡秦的覆辙。他正要无奈地走开,只听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声,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开脚步,他回过头,对监工说,你看他妻子也是宫里的弛刑 复作,不会撒谎的,主事君何妨放了他,也算是积了阴德,他日一定有报答的。
那女子伏地大哭,大人饶了奉世罢。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疾在身啊。饶了他罢……
监工沉默了片刻,从那女子的怀中抽回自己的脚,喝道,滚开,你在作室劳动,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也想受刑吗?误了工期,大王会要我的脑袋,我不惩一儆百,以后这伙该死的刑徒谁还会听话,给我夹,夹到他不敢再懒惰为止。
狱吏们吆喝一声,收紧铁钳,继续用力,只听到王奉世的头骨咯咯作响,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着绝望地扫了一眼妻子,大叫一声,细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子软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扑倒王奉世身上,发出呼天抢地的嚎叫。她的声音像绝望的母兽,哀毁断肠,让小武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险些流了下来。他也是贫苦出身,自然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掩面就要离开。
哼,这贼刑徒就这样死了?那监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尸体不能发回老家安葬,挖个坑,让他带着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债务还没还清呢,死了就想赖账,没那么便宜。
那女子听到这话,哭得更是伤心。汉代的风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后还带着刑具入葬,他们担心地府的官员也会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们,从而在阴世也要继续做苦役。所以即便是死了的刑徒,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会告贷赎回尸体,并请求主管官员写张文书,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受现世影响。小武回转身,对监工说,主事君,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钱,我帮他赎了。
那监工奇怪地看着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个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棍,只是为大王办事,身不由己。来人,给王奉世算账。
一个狱吏抱着本账册走了出来,大声道,前年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钱,过期未还,故输入宫司空为司寇 ,劳作二年。他妻子愿意同时在作室劳动,以便尽快偿清债务。现在除去他们在劳作期间偿付的,还欠大王府库一千二百钱。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从豫章县逃亡出来时,带了数千钱,在广陵王宫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钱,这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做点好事,于是说,好,我替他还这一千二百钱。你们找一副棺材,写好文书,还他个自由身,让他清清白白在地下重新做人。
监工道,久闻沈先生擅长刀笔,不如这文书就请沈先生帮他写好,我们盖上官印就是。来人,找副棺材来,盛了这尸体。棺材价钱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并付了罢。
小武道,没问题,拿刀笔来。你们宫司空君的姓名呢?
司空长名字叫辟疆,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马上写完。这时那女子跪倒小武脚下,号啕哭泣着道谢,小武一边心酸地安慰她,并询问她丈夫的籍贯,一边执笔疾书:
广陵王廿二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广陵宫司空长辟疆、丞前敢告宫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门亭长:广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狱事,事已,复故郡乡里,遣自执此文书移诣穴。廿二年狱计,承书从事,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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