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不都是先生当日教诲我的吗?现在我要按照先生的教诲施行,怎么先生反而不满呢?小武不解地问。
虽然如此,但是我认为却不宜在本郡实行,李顺道,明府想想,为汉家官吏,固然尊荣,然而风险也极大。万一他年明公被天子免职,遣归故郡,将何以在乡里图存?豪猾无赖定会推刃明府,为其父兄报仇的。大汉许多名臣治理他郡极其猛厉,回到乡里则颇为优容,这都是为了后路打算,朝廷向来不让本郡人任职本郡,恐怕也有类似原因。忘明公三思。
小武稍有不悦,先生之言,武不敢从命。武现在既为天子吏,佐天子治民,怎么能畏首畏尾,老担忧自身的安危呢?且治理本郡宽,治理他郡严,号令不齐,将何以服众?小吏枉法挟私愤报仇,背公营私,尤不可纵容。武之父母,就因此被害。武不敢从先生命。
李顺长叹一声,那明公就好自为之罢。说着抬腿就走,归家杜门不出,再也不愿见他这个得意门生。小武认为老师是一时想不通,将来看到自己治郡的政绩,一定会理解的。可没想到这个太守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被征召进京试守京兆尹,心下颇为遗憾。他知道长安情事复杂,心中殊无半点升迁的欢喜。但是既然要走终究要向老师辞别。他步入里门,里长和伍长慌忙迎接,长揖问安,语气里是不尽的惶恐之意。小武客气地说,二位免礼,本府这次进京,待罪朝廷,烦请二君照看旧宅,他日免归,恐怕还要归二君辖下,灌园治产,以遣余生呢。
里长等再次免冠叩头,连道不敢。小武看见他们眼神飘忽,紧张地回避自己,不由得萌生一丝悲哀,心道,难道我就这么可怕么。的确,我是新诛了原来县廷的一干小吏,但是倘若他们不犯法,我又岂会如此。刹那间,悲哀愈盛,苍凉之气盈满胸中,转而思忖,先生估计仍不肯见我,既然如此不理解我,见又何益。于是颓然道,也罢,二位转告一声,本府急着上路,不想打扰先生了。有些礼品,烦请二位转赠。说着命令随从送上金帛,自己转身大踏步走出里门,断然下令:出发。
一路上倒也顺利,靠着沿途驿置的快马,半个多月就到了长安。这时天子已经到甘泉宫养病去了,主事官吏领他到了直城门附近的京兆尹官署,奉上印绶,道,天子拜君为京兆尹,是想查看君治民的功效。汉家三公,许多都出身于京兆尹任上,望明府时刻不忘天子恩义,勉之哉!小武叩头拜谢,心中又有热血澎湃的感觉,想,虽然我在豫章郡一日杀五百人,做得过分了一点。但那五百人中哪里有什么完全无辜的,不过是罪状轻重的问题。天子既然赞许自己,那说明自己所为基本上正确。哼,只要我自身清廉,奉公无私,将来总会有人理解我。这次天子特地征我治理剧郡,更加不能含糊了。京兆是天下豪杰大侠和公卿世家最集中的地方,向来号为难治。我何妨再赌一把,赌得好,升为九卿、三公,赌得不好,大不了掉脑袋就是。何况我要让后来者追思我的功效,就更加不能手软。
六
第二天一早,小武下令招集掾属,列队庭中,号令道,本府不才,由下郡太守超迁为京兆尹,惭惧不已。诸君都是久习律令的人,夫三人之行,必有我师。诸君有愿教诲本府的,本府无不乐闻其善。
掾属们见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大吏,都不敢心存轻忽。他们早知道小武的行事风格,这次出守豫章不过两月,斩首数百人,一时群盗都不敢出入豫章郡界。天子大喜,才将他召回。且素来不畏强御,前丞相都被他告倒,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所以见小武说话,一廷的人都竦息不敢出声。不过他们听到小武在训话中还引经据典,未免有些奇怪。因为前任于几衍就是儒生出身,开口闭口也喜欢这样掉书袋,在掾属们面前也从不摆上司的架子,治理盗贼,也汲汲于仁义不肯重治。难道新任也是这样的人吗?那就未免有点传闻不实了。
小武扫视了他们一眼,道,汉家的制度,就是以霸王道为底质,而以儒术缘饰之。偏于霸道,则流于残贼;偏于儒术,又会软弱不胜任。本府向来疾恶如仇,见到豪猾不法,将如鹰隼之逐燕雀。现在本府要在你们当中选拔习晓文法和武功的共二十名,诸君可以毛遂自荐,自以为晓习文法的站左边,精通武艺的站右边。从明天开始,晓习文法的就在曹治狱,武吏则立即分部巡视京师诸县,所在地发现豪强不法,立即就地征召县吏,务必严加逐捕,不可放过一人。以前诸陵县邑属太常,天子新近下诏,诸陵全部归京兆尹管辖,诸君接受派遣之后,一定要勤勉职事,有功劳即可超迁,否则常刑不赦。等会职事分配完毕,诸君即可回家休沐一日,与父母妻子言别,明天开始吏事将会十分勤苦,也许一月都不能归家。
掾属们沉默了一会,分别站到了左右边。小武安排了他们分属管辖巡视的地域后,道,本府也不会闲着,将日日带人行县,倘若发现诸君有懈怠而不勤于职事的,定要严谴。如有受所监临饮食,或坐赃超过六百六十钱,必以重论之。如有故意放走不法豪猾的,将以"见知故纵"罪即刻斩首。
他布置完毕,掾属们一一告退,这时随从来报,江都尉派遣使者来见府君。
小武心里暗道,江充这竖子,好好的来找我干什么?而且还拿架子,不肯亲自来。也罢,且出去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走出前院,江充的使者早坐在前厅等候。看见小武进来,只是不冷不热地行了个礼。小武心里登时不悦,该死的江充,果然好大的威风,这竖子不过是他一个随从,爵级不过公乘,秩级不过百石,竟敢和自己分庭抗礼。他忍住气,淡淡地说,江都尉派君来看望本府,感激无似,可有事要传达吗?
那使者道,都尉听说府君新拜京兆尹,特命下吏前来贺喜。都尉一向敬佩明府才干,有一事相托:都尉有一同产弟,喜好游荡诸陵,望明府他日撞见,能够有所宽贷。
小武大怒,但面上毕竟不好发作,只是冷冷地说,多谢江都尉看得起本府。不过所托之事,本府岂敢做主。这是都尉的同产弟和律令之间的关系,和京兆尹无关。倘若都尉的同产弟不犯法,又何必怕什么京兆尹呢。
使者惊奇地说,府君何出此言,难道不知道江都尉如今正炙手可热吗?
那也是职事不同罢了。小武道,他管他的事,本府管本府的事,各不相涉。本府并不奢望从都尉那里分半点热气。君且回去告诉都尉,本府眼中只有律令和天子,不受私托。
使者脸上变了色,但毕竟也不敢在京兆尹府发脾气,丢下一句:那下吏去禀告都尉罢了。他急匆匆走出,显得意颇不平。
七
江充正在府中饮宴作乐,听到使者回报,把酒杯一摔,脸色铁青,大怒道,沈武这个小竖子,竟敢如此猖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他妈是小人得志!他日被本府寻着机会,一定教他死得难看。他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显然是大大的不悦。
他这样骂骂咧咧了半天,掾属们也都站在旁边,肃然不语,只是心里暗笑,什么小人得志,你江都尉难道就比人家好了?你一不靠积劳功次升迁,二不是名门大族保任,三不是醇儒孝廉察举,不过是靠告发赵王太子才发迹的,再加上相貌堂堂,得到皇帝宠幸。那沈武虽然也靠告发丞相出身,但是人家精通律令,毕竟有真本事,连严延年也举荐他。严延年是什么人?他为朝廷效力几十年,一向在外郡治民,亲历政事,吏事精练,三年考绩为天下最,才征入长安为廷尉的,寻常人肚里没有货,岂能得到他的推赏。当然,这些话只能在肚子里说,他们反而要装出很气愤的样子纷纷帮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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