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真实感?」
「没有哪。我不知道死人生前的样子。我们知道的死人的生前,全都是透过别人的记忆和某些记录形成的。然后呢,实际上身边的熟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死去的。」
儿子。
同事。
老婆。
都是当我注意到时,已经死了。
「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别人的死是无法有真实感的。死这种东西……不亲身体验,就不可能了解,一定是的。你还年轻,可能不明白,不过到了我这把岁数……」
自己何时会变成尸骸,
愈来愈是切身问题了——我说。
「嗳,我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可是……我也忍不住会怀疑:这样就好了吗?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大鹰,你去看看被害人的遗体——我说。
「遗体……?」
「你认识的姑娘,人生已经结束了。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物体了。你去好好地确认这件事吧。薰子这个人,已经成了过去了。」
「你是说……她没有未来了?」
「未来这种东西是不会来的。重点是现在。关口不也说过吗?薰子这个姑娘不是没有未来,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不是没有未来,而是没有现在。现在存在的只有薰子小姐的尸体而已。」
你去亲眼确认这件事——我说。
「然后脚踏实地地调查,好好地留下薰子小姐的过去。」
大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是。」
「监识在上头拍照吧。你去看看,可是别碍事。就跟班长说是我叫你去看的。回来的时候,把由良公滋带过来。」
虽然我不适合说教……
——我只是个糟老头哪。
我这么想道。
大鹰一脸老实地出去了。
我落单了。
老婆过世以后,不管是早晨、白天还是夜晚,都只有我一个人,然而这几天的这些骚乱是怎么回事?我总是随时与好几个人有关系。
高高的天花板,装饰性的墙壁。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坐在这里了,可是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栋洋馆里面一定毫无变化。不过这里和记忆中还是有一些不同,应该是变得有些陈旧了吧。
我曾经听人说过,记忆就像照片的乾板。
烙印在玻璃板上的风景,可以透视到另一边的景象。如果不断地将不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底下的风景就会愈来愈难以辨识。最后下面的画会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看见。
不过,如果把相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呈现的画像就应该会愈来愈清晰。
那个人说,相同的东西看过好几次,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就是这种性质所致。我听到的时候,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可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拍到完全相同的照片。
就算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条件拍摄,也拍不出完全相同的画面。
应该会有微妙的不同。不同的部分愈是重叠,就愈显得模糊。我们会设法修正模糊的地方。为了看到清晰的画面,我们会撒谎。
就这样,记忆被改写了。
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
新的记忆被旧的记忆,
彼此影响而形成。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真实的景色。
这只是重叠了我看到的过去的现在。
结果我栖息在我的意识之中。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景色说穿了并不是实景,只是呈现在我的意识上的意义罢了。
所以,
我活动身体,
伸展背脊站起来。
背好痛,我身在这里。
去到走廊。
隔着楼梯,我看见大厅。好几个搜查员忙碌地东奔西走。
这个景色……和过去不同。
鸟,
——鸟是一样的。
迷蒙的现实中,只有鸟是鲜明的。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这些鸟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吧,所以才会格外鲜明。它们比四处走动的人的轮廓更为清晰。在这栋馆中,生与死似乎颠倒过来了。
我尽可能轻轻地踏出脚步。
解决这个事件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法治国家里,遵守法律是理所当然之事。杀人显然是违法行为,加以纠举是应当的。而警察是法律的看守人。可是,
我不是警察。
就像中禅寺说的,法律是应该遵守的吧。同时就像他说的,人命无可替代,非保护不可。
可是我没能保护人命。
既然没能保护,我还在挣扎些什么?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这大概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这件事和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么……
野岛穿过楼梯跑了过来。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不……呃,刚才接到了无线连络。」
「找我吗?」
为什么会找一般平民的我……
「是来自寺井巡查的连络。」野岛说,「听说,呃,有一个叫中……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人……」
「哦,中禅寺。」
「您认识对吧?那个人说有重要的请求。呃,他说希望伊庭先生无论如何向搜查本部推荐,请东京的……里、里村吗?请那位叫里村的法医负责为奥贯薰子验尸。」
「请里村?」
「这是怎么回事?」野岛问。
「怎么……回事呢?」
是叫……里村紘市吗?目称全日本缝合技术最高明的法医。依照木场的说法,他只是个怪人。
中禅寺有什么想法吗?
「不好意思,野岛,请你转告楢木这件事。里村是个本领高超的法医,在东京警视厅帮忙。只要向本厅照会,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技术和身分,我都可以保证。连络方法也去问本厅吧。他算是个执业医生……」
「可是没有从东京请来医生进行司法解剖的前例……」
「嗳,你就拜托看看吧。」我说。
中禅寺特地拜托,他一定有什么意图。我问没有其他传言吗?野岛说似乎只有这样。
那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
楼上吵了起来。
野岛转身出去大厅,许多人走下楼梯。
遗体……被搬出来了。
两名佩带臂章的监识课人员,抬担架的警官。我从楼梯后面看着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看,我总是和遗体一起离开现场,这是全新的风景。
这是全新的事件。
大鹰下来了。
他的脸就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看起来眼睛似乎有一些血丝。他有什么感触吗?
尸骸。
担架上放的是尸骸。
我老婆的尸骸。
——淑子。
为什么呢?
眼睛一阵灼热。
担架愈来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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