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135)

阅读记录

  「没有真实感?」

  「没有哪。我不知道死人生前的样子。我们知道的死人的生前,全都是透过别人的记忆和某些记录形成的。然后呢,实际上身边的熟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死去的。」

  儿子。

  同事。

  老婆。

  都是当我注意到时,已经死了。

  「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别人的死是无法有真实感的。死这种东西……不亲身体验,就不可能了解,一定是的。你还年轻,可能不明白,不过到了我这把岁数……」

  自己何时会变成尸骸,

  愈来愈是切身问题了——我说。

  「嗳,我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可是……我也忍不住会怀疑:这样就好了吗?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大鹰,你去看看被害人的遗体——我说。

  「遗体……?」

  「你认识的姑娘,人生已经结束了。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物体了。你去好好地确认这件事吧。薰子这个人,已经成了过去了。」

  「你是说……她没有未来了?」

  「未来这种东西是不会来的。重点是现在。关口不也说过吗?薰子这个姑娘不是没有未来,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不是没有未来,而是没有现在。现在存在的只有薰子小姐的尸体而已。」

  你去亲眼确认这件事——我说。

  「然后脚踏实地地调查,好好地留下薰子小姐的过去。」

  大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是。」

  「监识在上头拍照吧。你去看看,可是别碍事。就跟班长说是我叫你去看的。回来的时候,把由良公滋带过来。」

  虽然我不适合说教……

  ——我只是个糟老头哪。

  我这么想道。

  大鹰一脸老实地出去了。

  我落单了。

  老婆过世以后,不管是早晨、白天还是夜晚,都只有我一个人,然而这几天的这些骚乱是怎么回事?我总是随时与好几个人有关系。

  高高的天花板,装饰性的墙壁。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坐在这里了,可是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栋洋馆里面一定毫无变化。不过这里和记忆中还是有一些不同,应该是变得有些陈旧了吧。

  我曾经听人说过,记忆就像照片的乾板。

  烙印在玻璃板上的风景,可以透视到另一边的景象。如果不断地将不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底下的风景就会愈来愈难以辨识。最后下面的画会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看见。

  不过,如果把相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呈现的画像就应该会愈来愈清晰。

  那个人说,相同的东西看过好几次,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就是这种性质所致。我听到的时候,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可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拍到完全相同的照片。

  就算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条件拍摄,也拍不出完全相同的画面。

  应该会有微妙的不同。不同的部分愈是重叠,就愈显得模糊。我们会设法修正模糊的地方。为了看到清晰的画面,我们会撒谎。

  就这样,记忆被改写了。

  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

  新的记忆被旧的记忆,

  彼此影响而形成。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真实的景色。

  这只是重叠了我看到的过去的现在。

  结果我栖息在我的意识之中。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景色说穿了并不是实景,只是呈现在我的意识上的意义罢了。

  所以,

  我活动身体,

  伸展背脊站起来。

  背好痛,我身在这里。

  去到走廊。

  隔着楼梯,我看见大厅。好几个搜查员忙碌地东奔西走。

  这个景色……和过去不同。

  鸟,

  ——鸟是一样的。

  迷蒙的现实中,只有鸟是鲜明的。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这些鸟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吧,所以才会格外鲜明。它们比四处走动的人的轮廓更为清晰。在这栋馆中,生与死似乎颠倒过来了。

  我尽可能轻轻地踏出脚步。

  解决这个事件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法治国家里,遵守法律是理所当然之事。杀人显然是违法行为,加以纠举是应当的。而警察是法律的看守人。可是,

  我不是警察。

  就像中禅寺说的,法律是应该遵守的吧。同时就像他说的,人命无可替代,非保护不可。

  可是我没能保护人命。

  既然没能保护,我还在挣扎些什么?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这大概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这件事和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么……

  野岛穿过楼梯跑了过来。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不……呃,刚才接到了无线连络。」

  「找我吗?」

  为什么会找一般平民的我……

  「是来自寺井巡查的连络。」野岛说,「听说,呃,有一个叫中……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人……」

  「哦,中禅寺。」

  「您认识对吧?那个人说有重要的请求。呃,他说希望伊庭先生无论如何向搜查本部推荐,请东京的……里、里村吗?请那位叫里村的法医负责为奥贯薰子验尸。」

  「请里村?」

  「这是怎么回事?」野岛问。

  「怎么……回事呢?」

  是叫……里村紘市吗?目称全日本缝合技术最高明的法医。依照木场的说法,他只是个怪人。

  中禅寺有什么想法吗?

  「不好意思,野岛,请你转告楢木这件事。里村是个本领高超的法医,在东京警视厅帮忙。只要向本厅照会,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技术和身分,我都可以保证。连络方法也去问本厅吧。他算是个执业医生……」

  「可是没有从东京请来医生进行司法解剖的前例……」

  「嗳,你就拜托看看吧。」我说。

  中禅寺特地拜托,他一定有什么意图。我问没有其他传言吗?野岛说似乎只有这样。

  那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

  楼上吵了起来。

  野岛转身出去大厅,许多人走下楼梯。

  遗体……被搬出来了。

  两名佩带臂章的监识课人员,抬担架的警官。我从楼梯后面看着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看,我总是和遗体一起离开现场,这是全新的风景。

  这是全新的事件。

  大鹰下来了。

  他的脸就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看起来眼睛似乎有一些血丝。他有什么感触吗?

  尸骸。

  担架上放的是尸骸。

  我老婆的尸骸。

  ——淑子。

  为什么呢?

  眼睛一阵灼热。

  担架愈来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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