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件事只显示了公滋开关窗户这个事实而已,不是吗?为什么说他出去外面?」
「是蚊香。」关口说,「外面掉着蚊香的灰。公滋先生昨天晚上点了蚊香。」
「会不会是从窗户把灰倒出去?」
「不是那么近的距离。灰不是掉在窗边,而是森林里。而且今年天候一直不顺,这一带前天似乎也下了雨。至少那不是好几天前掉落的灰。而且我发现的时候,灰是干的。森林里起了雾,所以干燥状态的灰,表示……」
「是深夜或早晨掉落的?」
「是的。」关口不知为何歉疚地说,「警方这么判断。此外,警方也检查了公滋先生的房间,窗户一带似乎找到擦拭掉同样的灰的痕迹,垃圾筒里也有大量抛弃的灰。决定性的证据是左手的烫伤。」
「烫伤?」
「公滋先生的左手手指上有个小小的烫伤。这……」
「这……怎么了?」
「嗯。警方推测,他是拿着点了火的蚊香翻过窗户,关窗的时候碰到手指烫伤的。公滋先生反射性地尖叫,粗鲁地甩上窗户……」
山形先生也听到疑似叫声的声音——关口接着说。
「原来如此。那么公滋昨晚的确待在屋外吧……可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警方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觉得不识礼的不成才亲戚在哪里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不应该逃走的。」关口说,「公滋先生逃走了。本人说是不愿意遭到警方软禁,但这个说词很可疑。他也否定深夜时分待在屋外。」
「这……我认为这跟薰子的死没有关系。」我说。
深夜到早晨,公滋人在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这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时候,薰子人还活着。
「说的也是。」关口蜷起背来。
由于处在或威猛或优雅——高贵而美丽地伸展肢体的鹤群之间,他的模样更显得卑微。
「都是因为我发现了无聊的东西……结果害得伯爵的亲戚遭到怀疑。伯爵一定感到很不愉快吧。」
「他会被怀疑,是因为有理由遭到怀疑,不是关口老师的责任。如您所知,公滋这个人既顽且鲁,不能说是素行良好……这是他自做自受。只是,这与薰子的事不可能有关系。薰子她……」
薰子,
胸口深处再次涌出黑暗。
新鲜、深重的第五道伤口痛了起来。
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他支吾地说:
「真的很遗憾。她……薰子夫人她,真的打从心底敬爱着伯爵。她、她在这里说过,为了你,她不会死……」
「我也……」
深深地尊敬着她,比任何人都爱她——我本来想这么说。但是我的话违背我的意志,在途中断绝了。
关口以阴沉的眼神看着我。
那张阴郁的脸晕渗开来。
泪水覆住了瞳眸。
「她是个真心直率的人。」关口说。
这话不能劝解我,反而更刺痛了我的伤。
「如果真有神明,让我这样的人活下来,却夺走薰子夫人那样的人的性命,这种神……」
让我憎恨极了——关口说。
「关口老师。」
我站起来,来到朋友面前。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样的意义……?」
我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关口蹙起眉头,放松的脸扭曲了。
「我……」
我还是无法回答——关口说。
「对我而言……世界只意味着我以外的事物。所以……」
「可是您存在于世界当中。」
「或……或许是吧,可是我……」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关口背过脸去。
关口应该知道,他应该掌握了真理,
他只是没办法把它置换为语言罢了。
我对这样的他很有好感。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关口是野人。他绝不是君子。可是就像孔子所说的,教养并不一定只存在于文化当中。
我想听关口的话。
关口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说:
「我没办法做出让伯爵满意的回答。伯爵是不是对我评价过高了?我并没有那么……」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您现在一开始就画地自限了。我认为我绝对没有过大评价了您。」
「或……许吧。可是,我是个窝囊废,不只是现在,今后大概也无法判断任何事。我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活着的意义……」
「不是活着的意义。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关口像要寻求什么似地微微举起双手,做出张动手指的动作,然后再次无力地垂下。接着他蹙起眉头,双颊微微绷紧。
世人应该会把这种表情视为厌恶的表情吧,因为这种表情非常酷似显示嫌恶的模样。可是,我想应该不是。
关口应该正感到嫌恶,说是憎恶也行。
可是关口讨厌、厌恶、蔑视的并不是我,而是包括我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了关口自己。
「有、什么不同?」
关口总算挤出这句话。
「例如,存在之物与存在不同,关口老师。存在之物存在这件事就是存在,对吧?如果要表示存在本身,就应该说存在这件事。不对吗?」
关口想了一会儿,说,「以我的方式来说,就是主体和主体所属的世界。」
——原来如此。
「听说有关恢复主体性的论争相当兴盛,关口老师也……」
「不,我不擅长哲学。什么确立近代性的自我是当务之急、必须做一个行动的、实践性的主体,我不喜欢这种论调,甚至是厌恶。」
「那么……关口老师所说的主体指的是什么?」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顶多……说是具备意志的人就可以了吧。」
「意志吗……?所谓意志,分为意与志的概念。朱子说:『志是公然主张要做底事,意是私地潜行间发处。』也有人说志为公,因此意为私。换言之……」
「我不懂。」关口支吾地说。
「关口老师,您不觉得我们经常只靠着语感在对话吗?意志大多都被视为个人的事物,但它确实是发生于公的事物——人与所存在的场所的关系。当我们说『这是我的意志』时,那已经不是只属于那个人内部的问题了。」
「那是,呃……」
「活着的意义,是您想要继续存在而附加的理由,而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是您存在的理由……」
「请等一下。」
关口举起双手。
「对不起,我……呃,我不擅长议论,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进行这类远大而且崇高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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