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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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该可以当下回答「没有」,同时不管被追问多少次,我应该都能够抬头挺胸地回答「没有」。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但是伯爵提出来的问题是活着这件事——存在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

  我的脑中响起那道不协调音。

  此外……

  重新设定后的问题,问的也不是我为何不安。而是对我而言,不安是什么?我的不安,是从我这个自我,与我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所产生出来的事物。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答案。

  「我……」

  我的不安,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这件事……

  我只能这么回答。

  伯爵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他说道,「原来如此,您的不安,就是存在于此处这件事吗?」

  「这算不上答案吗?」

  「没有这回事。」伯爵抑扬顿挫分明地说,「此处,是指不场所的词汇吧?」

  「是……啊。」

  被这么指摘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

  「存在遭件事,总是存在于与场所的关系之中。我认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与场所——与世界的交涉关系之中。」

  无法理解。

  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认为,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本身。」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

  「没错。不对吗?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不知为何,伯爵兴高采烈地盯着我,但是我无法判断这个命题是否正确。

  他的意思是,存在与活着是同义吗?

  我一别开视线,伯爵就用力点头。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但是遭么一来,又会如何呢?想想看,这种情况,您往往会为了身为您,而埋没在您这个存在方式当中——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是很懂。」

  真的不懂。

  伯爵微微偏头。

  「以一般论来想或许比较容易懂。那么,把您这个物置换为人这个物好了。人为了身为人,不得不埋没在人这种存在方式当中。但是我也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常……非原本的。」

  「非原本的……?」

  「没错。就是背离了原本。您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您相当厌恶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

  我或许真的这么说过。

  我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但是那并非深思熟虑之后所说的话,也不是直观所获得的见识。不懂理论、缺乏直观——我就是这种人。

  「那是真理。」

  伯爵这么说。

  「没有……那种真理。」

  「为什么?」

  「因为,这……」

  因为这番言论,只是迂回地证明了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胆小罢了。就像丧家之犬只敢远远地吠叫一般,我只是在诅咒着不肯接纳我的日常而已。

  「听好了,您这个存在者存在于这个地方,存在于世界当中。这是本质性的存在方式。但是您存在这件事本身,与这种关系之间,原本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为了自觉到存在本身,脱离日常性是不可或缺的。不对吗?」

  「我不懂,我……」

  「不,您应该懂。」伯爵反覆说,「您懂的。您一定懂。」

  「我不懂。我、我只是不安而已。我害怕待在世界当中。我很恐慌,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既胆小又卑鄙,所以想要洮一离。因此我才会厌恶日常。我会将日常贬抑为颓废、堕落,其实全都是自我防卫。我害怕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以及我存在的现实,所以……」

  「这……」伯爵说,「不是逃避。」

  「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这只是您对于原本的存在方式有所自觉罢了。对存在没有自觉的存在者不会不安。只要存在仍处于本质性的场所性关系,不安也应该会附带在本质性的存在之中。」

  「这……」

  这番话,

  我被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攫住了。

  「您的不安……」

  我的不安。

  「源自于面对消失这件事,是不是?」伯爵问道,「不对吗?老师。」

  「消失?」

  「变得不复存在,或者说变成不存在之物。这段转变成不存在之物——非存在的时间过程,就是存在,也就是活着。」

  这,

  我听过这段话。

  是什么时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会谈这种事……?

  朋友说过的话……

  死。

  面对死亡。

  存在以通往死亡的存在这种形式被察觉……

  朋友曾经这么说过。

  只要把变成非存在这个说法替换为死亡,

  ——就一样了吗?

  没错,伯爵的主张与朋友告诉我的异国思想家的论点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

  却有些不同。

  有哪里不同。

  蜂鸟,

  在耳中,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激烈地拍动羽翼。

  细微的振动不久后转变为无数的疼痛。

  小鸟以利锥般的嘴喙啄刺着我。

  我的脑中已经满目疮痍了。

  外形虽然相似,

  却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

  黑色的……鹤。

  伯爵背后。

  镇坐在这个家的中心的,不祥的鸟之女王。

  犹如闇夜般漆黑的鹤。不,不对。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不是鹤啊。

  虽然长得像鹤。

  但世上根本没有黑色的鹤。

  ——只是相似罢了。

  我发问了:

  「我可以把您——伯爵所说的不复存在,和一般所说的死,视为相同的意思吗?」

  「死?」

  伯爵的瞳眸一瞬间染上了讶异的神色——看起来。

  「死……就是所谓……」

  「死亡。」

  「死亡……」

  多么悲伤的表情啊。

  我第一次感觉伯爵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这也并非伯爵的表情有了变化。看起来如此,只是证明我的内在出现了若干变化而已。我……

  我恐怕在一瞬间对伯爵感到同情。

  这位不可思议的绅士才刚失去了至爱。没错,他聪慧的妻子……如同字面所描述的死了,被杀死了。

  「没错,死亡。」我十分稀罕地,冷淡地这么说,「就是造访尊夫人的事物。没错,我可以这么想吗?伯爵,您……」

  「噢噢……」

  伯爵发出呜咽,打断了我的话。

  「内人……我至爱的妻子,的确就像您说的,不复存在了。」

  「没错。她过世了。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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