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子不在,意外地费了点功夫。原本想弄点凉的什么,不巧的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摆在矮桌上的书本和笔记,眯起眼睛。
「啊啊,才刚稍微离开一下,你就拿出这种东西来……小柴,我说你啊,人家又不是黑泽先生还是沼上,你也选一下话题好吗?哪有人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妖怪的?而且还拿出这种东西……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的。」
中禅寺在壁宠前坐下,同时低头道歉:
「对不起啊,伊庭先生。我身边似乎有不少这种拿妖怪话题当季节招呼的没礼貌家伙。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代他道歉。」
中禅寺一边苦笑一边说。
「不,他的话满有意思的。或者说,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听到一半反而教人在意。」
「这样啊。小柴,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伊庭先生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呢。」
「不,我对这种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听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啦。」
「不,伊庭先生理解力很不错唷。」柴说。
「小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你昨天说你找到了什么,是跟产女有关的东西吗?」
「是新资料唷。」
「新资料?」
柴这次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
「谜底解开了。」
「谜底……?」
「我直接说结论吧。」柴探出身子,「在我国,产女和大陆的姑获鸟会混淆在一起,原因是有个人将这两者定义为相同之物。」
「哦?」
中禅寺的外表还是一样不悦,但在我看来,他的眼中浮现出喜色。
「……你查到了吗?」
「大概。」柴答道,「这种事没办法百分百断定吧?但是就目前来说,应该是不会错。」
「你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唔,只是漏掉了。」
「也就是说,说是新资料,也不是未公开的或新发现的资料罗?」
「是的。我是不知道这是否广为一般人所知道的资料,不过至少这并不是过去无人能够接触的文献。我想只是没有人把它当成妖怪的资料……」
「到底是什么?」中禅寺问道。
「哦,」柴答道,「将我国的产女和姑获鸟定义相同之物的,似乎就是林罗山。」
「那个……林罗山吗?」
「幕府儒官的代表,林家之祖,那个林罗山。」
我也知道林罗山。不过我只知道他在德川家康底下做官,服侍过秀忠、家光、家纲四代将军,是个长寿的学者而已。
「就是那个罗山。」柴说。
「这样啊……是名物学啊。」
「答对了。」
「中禅寺,什么叫名物学?」
总不可能是研究各地方的名产。
「名物学顾名思义,是为物品命名的学问。像是调查动植物及器物的名称与实际状况,并检验名实是否相符。」
「就像比对遗体的身分是吧?」
「这个比喻有些不敬重,不过正是如此。」中禅寺笑道,「即使不明尸体身上有些物品能够显示身分,警方也一定会再次确认是否真是本人吧?如果物品上记载的姓名与遗体的长相外貌不一致,就会调查真正的名字。名物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当然它也有博物学的一面……是啊,罗山曾经研究名物呢。」
「就是啊。」柴点点头,「罗山这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他煞有介事的功绩是广为人知,但说到他做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顶多只想得到他是个排佛论者吧。不,我不是说专家,而是一般人的印象。」
「是啊。一般都说罗山是日本最早的朱子学信奉者,因此他也被视为确立近世朱子学的人物,同时一般认为在使朱子学成为朝廷官学这方面,罗山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藤原惺窝「一五六一~一六一九),江户初期的儒学者,为朱子学派之祖。)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熊泽蕃山(一六一九~一六九一),江户前期的儒学者,从中江藤树学习阳明学。),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松浦静山(一七六〇~一八四一),江户后期的平户藩主,幼时好学,退休后记录见闻,着有《甲子夜话》等。)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幕府的建筑物营造及修缮事务。)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管理公文及记录、调查先例,辅佐老中职务。):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论语》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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