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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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仁斋是无鬼论者。」

  「无鬼和有鬼,以结果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谈论该如何面对不可知的事物,一样是在谈论怪异。批评仁斋的徂徕也是,不得不在《论语徵》里谈论鬼神。儒家是爱好怪异的。」

  「您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柴露出苦笑。

  「如果说为什么,因为儒学原本是儒教啊。」

  「你认为它是一种宗教?唔,的确有不少研究者提出这样的论述……」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我认为把儒教断定为一种宗教,还是太鲁莽了。我认为这类论述之所以产生,是为了反抗只把儒学视为纯粹的伦理思想来谈论的风潮。以严谨的意义来说,儒教并非要求信徒信仰的宗教。但不管是儒教还是儒学,肯定都是在某些宗教背景下才能够成立的思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中禅寺背诵道。

  「这是《论语》的内容。」柴说。

  「这段文字要怎么解读?简而言之,就是连事奉人都做不到了,如何能事奉鬼神三连活着的事都不了解了,怎么可能了解死后的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如果有时间去计较那种究竟有没有都不清楚的事物,倒不如更关心现实一些。京大的吉川老师最近是这么解释的。要更关注眼前的事物,积极地去努力——非常有建设性。可是呢,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读方式。如果将鬼神解释为死者的灵——也就是祖先,意思会变得如何呢?」

  「祖先吗?那是……」

  「是孝的对象。」中禅寺说,「尊敬父母是孝的话,父母的父母也应该尊敬。祖先是应该尊敬的对象。那么这段文字就变成在询问该如何尊敬死者?该如何对祖先尽孝?对于这个疑问的回答,意思也变成:不对在世的父母尽孝,如何能对死人尽孝?」

  「我觉没有什么不同啊。」我说,「不都是在说要重视活人、重视现世吗?」

  「不,对鬼神的态度是完全相反。」

  「相反?」

  「一开始的解释,意思是:与其去事奉鬼神,倒不如珍惜活人。第二种解释意思则是:连活人都无法完美地事奉了,又怎么可能做到让鬼神满意?」

  「一下子尊敬,一下子贬低呢。」

  「以现世为中心,有时尊敬有时贬低。同样是《论语》,里面有一节『敬鬼神而远之』,一样也有两种意思完全不同的解释:『虽然敬鬼神,但避而远之』,以及『太过于崇敬鬼神,以致于不敢亲近』。唔,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尊敬与贬低这样的攻防就是鬼神论,这种议论本身就是儒学。」

  「嗯,是啊。京极堂先生提到的一节,朱子学之祖——朱子也曾经提到吧。我记得朱子说,只要知道原初之生的因由,就一定能够返回终点,了解死之因由……」

  「朱子的主张是,幽明生死依循的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朱子也说事物有难易之别,学习也有前后顺序。依序学理,就能豁然贯通,寻到根本原理。简直就像禅一样。」

  「说到禅,您正月的时候还真不得了呢。」柴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每天都很不得了,好吗?朱子等于是运用阴阳五行、老庄思想、佛教等许多理论来解读经书。最后他走向排佛,不过成立期是受到禅的影响。朱子学传进我国以后,有一段时期都是禅僧独占的学问,所以即使它是排佛思想,也不能忽视禅的影响。不管怎么样,探讨面对不可知事物的态度,也是儒学的一大命题。」

  「你是说,阳明学也是如此吗?」

  「阳明学不是以理,而是以良知为基本,是更接近人的思想,不过它也是起源于对朱子学的批判吧?不管怎么样,这些议论成立的背景,都有着以祖先崇拜为本的信仰基础。」

  「如果没有这些底子,就无法成立,也不可能发展……是吗?」

  「那当然了。」中禅寺换了个轻松的姿势,「所以我不认同把儒教断定为宗教,同样的理由,我认为把它当成和礼仪信仰乖离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也有很大的问题。伊庭先生。」

  被他这么一叫,我一反常态地绷紧了身子。

  「如此这般,儒者大肆谈论怪异。即使不谈的人,也会以不可以谈论的主旨加以谈论。以不可以谈论的论述被谈论的怪异,影响了世上的怪异解释。儒学、儒教这种东西,和以教育敕语的形式述说的世界观……绝对不同。」

  「原来如此,不一样啊。那我们以前学的到底是什么……?」

  教育敕语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明治二十三年所发布。它在五年前失效,是我和中禅寺邂逅稍早之前。

  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与敕语同在。

  当然,毫无信仰的我即使面对陛下的御真影,也丝毫没有虔诚的心情。我不愿被旁人纠弹为不敬,所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奉读它,心底却觉得这是徒劳。

  不过,令我感到抗拒的,是它宛如仪式的形式,至于敕语的内容,倒是没有特别排斥或质疑。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夫妇相和,朋友相信,

  恭俭持己,博爱及众,

  修学习业,启发智能,

  成就德器,进而广公益,开世务……

  我到现在都还背得出来。

  GHQ(※General Headluarters的缩写。二次战后的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似乎也说,如果不以军国主义的角度去解释,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议之处。而我过去对于内容没有任何质疑,现在也一样。虽然它的背后隐藏着做为正确思想的、一板一眼的儒学道德观……

  「怎么个不同法?」我问。

  「官方说法是:教育敕语是政府忧心于急欲近代化而一昧模仿西洋文化、轻视本国文化的社会风潮而编纂。说穿了,就是仇视自由民权运动的藩阀政府试图将保守的思想正当化……不过说是保守,要让哪个部分保守,斟酌起来也相当困难。」

  「为什么困难?」

  「如果让思想倒退回德川时代,那也很伤脑筋吧?」

  「啊,说的也是。」

  「因为明治政府本身标榜的是革新政府啊。不能拿天子来代替将军,拿政治家来代替武士。虽然不能,但有必要让世人认识这个以天子为顶点的国家体制。因为这样,制作的一方也没办法团结一致。」

  「意见分歧了吗?」

  「起草教育敕语的,是在第二次伊藤内阁担任文部大臣的井上毅(※井上毅(一八四三~一八九五),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协助起草及制定大日本帝国宪法。也参与军人敕谕、教育敕语的起草。),然后是历任宫中顾问官、枢密顾问官、宫内省御用官的元田永孚(※元田永孚(一八一八~一八九一),明治时期的儒学者,出仕宫内省后,负责明治天皇的教育,成为其亲信。)等人。这个元田永孚是熊本出身的儒学者。他是明治大帝的亲信,曾经为陛下讲授儒学。他曾经提议将儒教定为国教。他似乎认为天皇应该以掌握宗教权的形式,以公权力进行道德统一,建立一个强固的儒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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