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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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叫做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德国人。」

  「海德格!」柴再次叫出声来,「你是说那个纳粹党的海德格吗?」

  「纳粹党?是军人吗?」

  「是学者。」中禅寺说明,「正确地说,他这个哲学家并非一直都是纳粹党员,而是有一段时期热烈地——近乎异常地支持纳粹党。在我国,写下《西洋近世哲学史稿》以及《「粹」的构造》的九鬼周造曾经师事于他。」

  我完全没听过。

  「海德格这个人——对完全没兴趣的人来说,应该根本无关紧要,所以我非常简略地介绍一下就好——他从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解释开始,为了超越笛卡尔以降的近代思惟,不断地进行钻研,他加深初期希腊思想的存在经验倾向,与西洋哲学的根本基调对比地……」

  「一点都不简略。」柴阻止中禅寺,「连我听了都不懂。」

  「不懂啊。思,听不懂吧。」

  「不懂呢。」我说。

  事实上,那听起来根本不像日本话。

  「海德格是《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的作者吧?」柴非常简略地说,「我的专门是东洋,不太清楚,不过我有个朋友帮忙编纂九鬼老师的遗稿,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说《存在与时间》是一本名着,但是战后海德格在思想上似乎迷失了。果然是因为纳粹的关系吗?」

  中禅寺斜望了柴一眼,问道,「你读过海德格的书吗?」

  「我比较擅长法文,德文有点……」

  「也有法文版吧?我的专门不是洋书,不太清楚详情,不过昭和十五年也出版了日文版,我店里也有。没读过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本对东西方哲学思想界造成冲击的著作啊。」

  「你读了吗?」

  「我读了一些手上有的。我也读了《存在与时间》刊载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中的部分。完结篇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总觉得悬在半空中似的,不过或许把它当成以未完结的形式完结比较妥当吧。哦,我那个叫大河内的朋友,最近很热中于海德格。」

  「那个原本是哲学家的人吗?」

  「对。他本来喜欢尼采,主要研究尼采,总是随身携带尼采的著作。他好像拿到了海德格战前频繁举行的有关尼采的演讲会讲稿,结果一头栽了进去……」

  「你麻烦的朋友也真多呢。」我这么打谭说,中禅寺便把手抵在额头上,「是啊。」地应了一声。

  「大河内也是我过去的同学,战后曾经担任进驻军的通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又迷上女权扩张论,好像参与了不少麻烦事。他这个人很和善,但长相凶恶,曾经被误以为是共产主义的活动家,被公安抓走。」

  关于长相的问题,我觉得中禅寺似乎没资格批评别人。

  「他说他对《存在与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自己是比较中意《关于人道主义的信》。」

  「哲学哪有中意不中意可言?」

  柴笑道,但中禅寺却是一本正经。

  「摆在我面前的书籍对我来说全都是等价的。只要变成语言和文字,接下来除了中不中意以外,就没有别的价值基准了。」

  他这么说。

  「那本《存在与时间》,提出了各种思想上的问题,是一本名着……不过简而言之,那本书的关键字也可以说是『死』这个字。」

  「简而言之?」

  「将形而上学的论述置换为形而下的语言吧,大概。」

  柴补充说,但「大概」两个字显得他很没自信。

  「差不多,可是用什么形而上形而下这些字眼,又变得艰涩了不是吗?意思是从写得艰涩难懂的书籍中,抽出我们凡人日常思考水准能够理解的单字。」

  「你也是凡人吗?」我问。

  「我是个平平凡凡的俗人啊。然后呢,原本是哲学家的大河内,还有俗人的我,再加上社会落后者的关口,这三个暮气沉沉的人呢,针对海德格的死亡观这种一点都格格不入的话题,谈笑风生了好一阵子。」

  「对于死亡的话题……谈笑风生?」

  「海德格说,死亡是人类不得不随时接受的存在可能性。人类是我随便的意译,直译的话,应该译为『此在』(※即Dasein,其他有『缘在』、『亲在』等译法。)吧。在那本书里,这个叫做面对死亡的存在的存在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

  「是自己的死亡吗?」我问。

  「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年轻的你们也会吗?」

  对我这种老糊涂来说,这的确是切身问题。虽然是切身问题……

  但我从来不曾严肃地面对死亡。

  终点总是离我有些远,怎么样都不肯来到面前。年轻的时候,它连看也看不见,但是到了最近,它总算接近到只要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如此罢了。然而……

  ——结果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吗?

  我不是在寻找赴死的地方,我只是想要清楚地看看总是在远处的它吧?

  所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我却还想要出征,而一旦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明知危险,却仍然上了东京,不是吗?然而……

  它依然没有来到我面前。

  然后,

  老婆突然就去了那稍远之处。

  「每个人都面对着死亡。」中禅寺说,「只是忘了这件事罢了。」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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