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鸟。
是鸟。
是鸟是鸟是鸟。
放眼四周,全是鸟的尸骸。
伊庭先生你怎么了……?
柴的声音响起。
由良。
由良昂允再次占领了我的脑。
「由良……」
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由良?」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
「您是指明治的儒学者——由良公笃伯爵吗?」
「你、你知道由、由良伯爵吗?中禅寺。」
由良昂允……是个儒者。
「我知道。刚才提到的教育敕语,由良伯爵是少数对它提出批评的人物之一。他怒斥元田永孚的做法太软弱,还与井上毅争辩。平常的话,这已经触犯不敬罪了,不过由良家从旧幕时代就与东久世伯爵有关系,是个名家,再加上有元田居间调停,风波才得以平息。或许也多亏了他公家出身的伯爵这个身分吧。因为视情况,他即使在新政府担任要职也不奇怪。」
你也知道由良伯爵吧?——中禅寺对柴说。
「哦,是批判佐久间象山(※佐久间象山(一八一一~一八六四),幕末的思想家及兵学家。提倡融合西洋技术与东洋精神,门生辈出。因主张开国,遭攘夷论者刺杀。)和福泽谕吉(※福泽谕吉(一八三四~一九〇一),明治时代的启蒙思想家。学习兰学,为幕府所用,曾三度赴欧美视察,提倡脱亚入欧、官民调和。)人吧。著作……有什么去了?」
「由良伯爵的著作只有《鬼神概论》和《伦理儒教大纲》两册而已吧,那是珍本呢。他的儿子行房也是个儒者,不过行房氏……」
「鸟吗?」
风突然吹响了纸门。
铃铃铃——风钤风情全失地杂乱作响。
「是……鸟吧?」
「您知道得真清楚。」中禅寺诧异地说,「第三代的由良伯爵是个孤高的博物学家,在鸟类学界中相当知名。他在某个圈子里是个评价极高的硕学之士,但遗憾的是由于一些过失,遭到学院派所驱逐。」
「过失……?」
「他曾经差点成为世界级的学者。然而事与愿违,他就这样失意地结束了一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怎么会知道由良伯爵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是为了什么而坐在这里?
「我知道的是不是爱挑毛病的儒学者,也不是失意的博物学者,而是他的儿子……」
由良伯爵。
然后……
「是阴摩罗鬼。」我答道。
中禅寺露出哀伤的神情。
在我看起来是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现在,是过去。然后……」
接下来又将发生,
一定会。
「愿闻其详。」中禅寺说,「难得伊庭先生都来到这里了。依我所见,您是为了那件事,才特地到我这里来的吧?」
「看样子……似乎是。」
应该是吧。
「不过直到刚才,我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看着阴摩罗鬼的画。
面对死亡的存在。
不知为何,刚才听到的海德格的话浮现脑海。
上卷 6章
是海德格吗……?
脑中浮现的,是德国哲学家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同样听到了这种话题。
关于存在。
关于死。
现在存在于这里,与活着。
不安。
——对了,
是巧遇横沟老师的那一天。意想不到地与名人邂逅,令我有些兴奋。之前的忧郁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我也没有直接从出版社回家,而是绕到朋友家去了。
——京极堂。
坡道上的,竹丛中的,被书本环绕的客厅。
在那里,我同样地思考、谈论了这种事。
我觉得非常怀念——尽管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而是前阵子刚发生而已。京极堂那里,有主人还有老朋友大河内。在那里……
——面对死亡的存在。
——对于埋没于堕落日常的嫌恶。
那个时候我不同于以往,喋喋不休。我深信忧郁的症状好转了。
虽然那只是因为偶然邂逅大人物,使得心跳加速罢了。
只是误会。
那个时候我们谈了些什么?
面对死亡的存在。因为有死这个结束,有无这个终点,生才能够存在。人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都不可能背离必定到来的死亡这个现实而存在。
所以……不,那是……
那是京极堂的话,还是大河内的话?
还是引用海德格的话?
搞不清楚。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强烈的主义主张,总是被有条有理的说法牵引过去。不管怎么样,
对我来说,活着这件事……
「没有意义。」
我这么回答。
伯爵在眉间和眼角挤出皱纹,夸张地反覆我的话,「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垂下头去,「我……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个废物。我不太会解释,不过,呃,我没办法好好地与社会相处……」
「社会。」
「嗯……对我来说……不,对我这个人的自我来说,世界是个人性的……」
「个人。」伯爵一一重复。
「关口老师。」伯爵说了,「您真的很有意思,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期待……?这……」
「但是,」伯爵打断我的话,「可以请您避免使用个人、社会这类字眼吗?关口老师。」
「呃……」
什么意思?我抬起视线。
「人类这个字眼也不太妥当。」伯爵接着说。
「不妥当?」
「那些是物。」
「物?」
「这些字眼都非常易于使用,可是它们都没有严密的定义,对吧?何谓人类?是生物种类的名称吗?和日本猴或美国螯虾是同样的意义吗?应该不是。个人、自我也是一样。这些全都是存在之物……」
而不是存在之事——伯爵说。
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小提琴的音色,又高又细,让人喘不过气。他的说话方式明快流畅,口齿清晰,语调也十分柔和,但是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卡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黏膜刮出许多细小的伤痕后溜出去。
「这种情况,真正应该探究的不是形体而是状态,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我不懂。
当然,我支吾起来。
伯爵笑了,他嘲笑着答不出话的我。他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只是看起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吧。
伯爵苦恼地紧蹙着眉头,有些哀伤地垂下眉角,抿成一字型的嘴角微微扬起——这独特的表情,从他进房间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那看起来像是嘲笑,也像是困窘。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