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祈祷师踏出声响。
“区分世界与个人的境界是运动——经验。惟有勤勉不懈地累积经验,境界才能够明了。”
咯。
“成人与儿童的境界是咒术——语言。惟有获得凌驾现实的语言,才叫做大人。”
咯……
“为何你不得不受到加菜子小姐的咒缚,一直待在境界边缘?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原本就居住在非男也非女的境界边缘……”
黑木屐的声音响起。
“杉浦先生,其实你应该非常嫉妒柚木加菜子。与自己丑陋,充满阳刚味、粗野的肉体相比,加菜子拥有近乎完美的美丽容姿和优美而可爱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和你一样,有着纤细的精神与敏感的感性。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纤细的感性放在你身上,只是一种低劣的象征,只能够是娘娘腔的极致,然而若是放在她的肉体当中,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黑衣男人伸出手指,“……你深深地嫉妒邻家的少女,所以你想要成为穿着和服,杀害圣少女的圣母——冥界的女人。你想要成为女人,掐住少女的脖子!我说得不对吗?”
“没错……”杉浦悄声说。
接着他抬头,第一次大声说话了:“没错!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一直想要变成女人。我想要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化妆,变得漂亮。可是那些全都不是身为男人的我被允许的,如果说出来,只会遭人嘲笑,然后我认识了内子,才知道以那种角度看待女性,是一种瞧不起女性的想法。认定女人就要穿着漂亮衣服的想法,是一种侮辱、一种偏见……”
杉浦的激情爆发开来。
“那么……那么我心中这种难以割舍的欲望究竟是从何而来?内子说,认定女人都要化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温柔婉约,是从男性的角度构筑起来的单方面的文化,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蛮横妄想,是侮辱女性的歧视行为。我了解这个道理,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化妆、打扮、表现的温柔婉约如果不是女性的特质,是一种低劣的事,那么强烈地想要这么做的我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那我岂不是一个拥有低劣欲望的低劣人种了吗?”
黑色恶魔不为所动地说:
“男女之别,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性别差异了。当我们说一个人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时,已经产生了超越性别的价值判断。这两者虽然相反,但原本并不是阶级性的。你认为你低劣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特性,不是劣性,也不是属性。会有女性抗拒这种特性是理所当然的,而有男性喜好这种特性,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说到这里,恶魔放低了音调。“每个人都拥有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
“每个人都有……”
“没错。这是均衡的问题,只是哪边的程度较强,哪边较为显著,这部分有个人差异罢了。女性特质较强的男性并不低劣,也不一定因为是男人,就理所当然会充满男子气概。男人就要雄壮威武,必须充满男子气概才行——这也是愚昧的歧视,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偏见。这些观点,只在某个特定的场所和时间——文化当中,才有意义。”
接着,恶魔再次流畅地述说:“听好了。男人必须雄壮英勇,而雄壮英勇优于温柔婉约——这种扭曲的想法,是在最近才变得理所当然的。这一类的观点,在国家沉侵于战争这种愚行的时期都一定会出现。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目的是为了让男人默默地上战场、默默地牺牲。这等于是一种时代所进行的洗脑——诅咒。”
“我……”
“容我重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低劣的人,也没有异常的基准。有些社会学者把罪犯认定为异常,将他们排除到一般人理解的范畴之外,这种态度才应该受到批判。如果犯法,可以加以惩罚,但是法律是从外在支持社会的规范,绝不能够涉入个人的内在,剥夺人的尊严或加以批判!所以……”
恶魔的呢喃贯穿了杉浦。
“……你犯下了杀人这种无法饶恕的大罪,这是必须受到追究,并严厉处罚的行为。话虽如此,你无论如何都还是应该舍弃自己是一个低劣人种的想法。你不是虫,也不是狗!”
咯……
木屐声响彻堂内。
杉浦好似崩溃地跪倒下来。“啊,我……我杀了那个少女。我用我这双手、我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拧断了她的喉咙,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啊……”
黑圣母恸哭不止。
黑衣男子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不久以后严厉的口吻问道:“教唆你杀人的恶魔崇拜者是谁?”
杉浦抬起头来,开口了:“是……织作碧。”
“好了。”中禅寺说。
没有人吃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有种绕了好长一段路,总算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但很显然地,中禅寺的目的不只是单纯地要把碧逼入绝境。事到如今,就算杉浦作证,也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而且即使杉浦不开口,现在这种状况,碧也不可能逃得掉。
所以……
美由纪认为,让杉浦隆夫在碧面前亲口供出织作碧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意义。这就是黑衣祈祷师的工作。虽然没有妖怪或幽灵登场,但是纠缠着杉浦隆夫的坏东西已经被驱逐了。美由纪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中禅寺静静地、严肃地开口道:“杉浦先生,无论如何,你都杀了三个人,你罪大恶极。虽说你在杀人时处于心神丧失状态,然而这是你主动招来的结果,无法推卸这个罪责。一想到被害人家属的悲伤,你的罪更是深重。”
杉浦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道着歉。
中禅寺站起来,对美江说:“美江女士,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想要离婚……这里就有律师。”
“我……决定不离婚了。”美江毅然决然地说。
杉浦哭泣的脸转向妻子。
“我不说把隆夫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可是看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不去理解他的苦恼,只会满口大道理,一个劲地责备他。我不断地对他说,不参与社会的人很差劲,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很差劲。以充满歧视的态度对待他的,就是我。”
美江笔直地看着杉浦。“我只是用我批判的男人的视线看着他,真是惭愧。我虽然高唱着要提升女性的地位,但是看样子,我其实轻蔑着我心中的女性特质。我没有对女性特质作出正当的评价,结果只是在礼赞男性特质罢了。我不知道隆夫能不能出狱,但是如果他能够偿还自己的罪,回归社会的话……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名字跟个人的主义、主张是没有关系的……对吧?榎木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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