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懂吗?”
“什么?”
阴阳师与女权扩张者再次对峙。
“葵小姐,”中禅寺说道,“夜访并非民俗学者说的,是以婚姻为前提的仪式风俗,也不是社会学家说的,是共同体内复数男性对女性的强制共享。的确,范式不同,对事象的解读也有所不同。但是有时候不同的事象也会被解读为相同的事物。不过,认为现在的文化都是过去文化的遗迹,是一种错误。”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夜访的风俗并非连续性地变质为现在的卖春,夜访与卖春是不连续的并列事象。听好了,葵小姐,夜访很多时候是由女方主动提出的。女性当然可以拒绝,也可以更换对象。”
“有……那种……事吗?”
“当然了,夜访并非以婚姻为前提。虽然很多时候,夜访最后缔结了婚姻关系,但绝不是以婚姻作为前提。话虽如此,那既不是强制的行为,也不是单方面的行为。如果遭到拒绝,就要停止,这也是一种礼貌。而且夜访并不是只有男性才能够行使的偏颇风俗。”
“你是说……女性也……”
“村子的女性积极地进行夜访。不只有少女团的成员这么做,寡妇或离婚返家的女子也会进行夜访,夜访是近似自由恋爱的。村子里有老头子炫耀自己上过百人,也有有夫之妇吹嘘自己阅男无数。年轻人接手寡妇或有夫之妇的指导,迎接初夜,女孩初潮来临后,会被带去少女团专用的旅馆玩男人。特别是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这就是让中世纪耶稣会的传教士大惊失色的本国的一个形态。对象虽然是复数的,但还是维持着恋爱的形态。这不应该视为强制的性的管理制度,而是自由恋爱的一种才对。”
“这……太淫……”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如果你觉得这叫淫荡,那么你和你所批判的那些家伙也没有什么两样。你刚才批评沙勿略写的信是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呢。”
葵哑口无言。
“无论别人怎么说,这都是现实,”阴阳师把脸转到一边说,“当然……历史也有并非如此的另一面。受到儒家和朱子学影响的武家社会里,形成了被紧紧捆绑的‘家’这个制度,性与婚姻手段都被编入这个制度里。在货币经济显著发展的城市里,性则开始商品化,花街成为沙龙而特权化。如果以时代相同,社会全体的道德观就完全相同,那就错了。听好了,维系社会的原理并不只有一个。不管是用时代来横贯,或是以性别差异来纵贯,都是种粗暴的做法。就连在使用相同语言的相同文化当中,也会因为地域、阶层、信仰、环境而大不相同。这些是同时存在的,是并存的。所以同一个事象,会被用各种不同的原理来解读。如果用农村的道理来解读武家的父权制度,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这……你说的没错,可是……”
“只有当这些应该并列的东西被一元化的时候,才会崩解。首先,货币制度侵蚀农村社会,使得许多农村的原理无法解读了。然后是战争。举国上下高举同一个意识形态往前迈进的时代,是畸形的,许许多多的事物都被破坏了。但是……”
阴阳师静静地威吓着葵,“……虽然遭到破坏,但不代表就消失了。若问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不管表面上已经变得多么均匀,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多完美的均质。而且个人差异与性别差异也会造成许多不同……这我刚才也说过了吧?”
“那么……我到底……”
“这我应该也说过了,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混同了。”
“混同……”
“近代买卖春中的问题,应该大力加以厘清才对,把那种东西加以解构就是了。可是把夜访和买卖春摆在一起,不,混同为一的做法太粗糙了。容我重申,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石均质的而且是连续的——这样的看法是错的。我们认为是古老习俗的许多常识,大部分顶多是在明治时代,出于政治考虑而被捏造出来的常识。一个家庭有家长、有户籍、妻子都贞洁贤淑——但这是武家的礼法。短短数十年以前,这种观念才变成一般化。理由很简单,是为了把国民全部教育成武士——士兵。户籍制度是为了方便征兵,贤淑的妻子是为了不会削弱战斗意志——这些常识,是为了让男人毫无自觉地在外头战斗、牺牲的制度。以为这些观念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传统,只是一种错觉。”
“那么夜访反而是一种解放……”
“那种事当然不叫做女性的解放。夜访有夜访应该批评的地方,而且它在现代社会已经无法有效地发挥机能,这没办法,就算大力赞扬它也没有意义,只是在过去有这样一种文化罢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断定:夜访这种文化,并不是只从男性的视点发展出来的偏颇文化。”
“来自女性的视点……”
“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许多愚蠢的男人到了战后,再也无法区分夜访、恋爱和卖春了,所以它才会无法发挥机能。不过那是男性方面,从女性方面来看,夜访依然发挥着机能。”
“这……怎么说?”
“接受夜访,对于接受的女性来说,是一种恋爱。对女性来说,在暴力支配下进行的性行为不是性行为,但是夜访并不是被强制的。”
“你是说女性有拒绝权?”
“有相当有力的拒绝权。如果女方拒绝,男方仍然执意夜访的话,就算是在农村社会,也是一种强奸。所以夜访对女性来说,既然接受,就不是强制,而是恋爱。可是战后的男人已经不了解这一点了,对现在的男人来说,只有强奸或卖春这两个选项。对男人来说,接受夜访的女人,是免费的妓女。”
“你说卖春和买春不同,是……”
“没错,就像神话一样。对女性来说,是神圣的婚姻,但是从男方来看,只是买春……”
“啊……”
“石田芳江女士并没有受到共同体排挤,她在经济上也不虞匮乏。她借由主动接受夜访,在小社会当中实现了自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同一块土地住上十年之久。所以将她贬低为淫荡,是一种无知;侮辱说那是卖春,是一种蒙昧。但是,战争结束后,出现了一个人,破坏了她的神性,那就是——织作雄之介先生。”
葵微微低头,手按住额头。
“他付了钱,剥夺了芳江女士的神性——尊严,把夜访转换成卖春。芳江女士的尊严被换算成金钱,受到榨取,她在共同体内的十年岁月——存在价值完全被抹杀,她自杀了。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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